九旋点点头。
谢扬又道:“既然咱们不想一味开战,伤人性命,那便得设法和谈。再说当时咱们身陷重围,力有不敌,暂退一步也是自保之法,常言道,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话你总听过罢?谁知你却不识时务,上来便是一顿叫嚣,只弄得群情激愤,想谈都没得谈了,只能开打,可咱们又打不过人家,你楚大哥可不就受伤了吗?你说,是不是害的?”
“这群人与楚大哥起冲突,那还不该杀?还有什么好谈的?”九旋诚恳地道,“我觉得楚大哥受伤主要还是因为咱们本事不够,技不如人。”
“我还没说,你倒自己说了。”谢扬气得直哼哼,“这便是你的第二个错处了,轻贱人命。你楚大哥设下埋伏将各大宗门一锅端,本就牵连了不少无辜之人,只是当时情势危急,又是各大宗门逼迫在先,他为求自保,也难苛责。但你呢?又为何如此是非不论,唯我独尊?别人与他冲突便该杀?那若是你楚大哥错了呢?别人便不能与他冲突吗?他受伤是因为技不如人,那若是打得过,便能想打就打,想杀就杀吗?这原不是能不能的事,而是该不该的事。”
“那该不该的,又由谁说了算呢?”九旋道,“比如有人害了楚大哥的爹爹,是该还是不该呀?若是该,楚大哥又为何要报仇?若是不该,这人又为何要害人?害了人又为何没遭受惩处?”
“该不该,不是由一个人说了算,而是由公道正义说了算。”谢扬道,“害人自是不该,所以你楚大哥要报仇,咱们便该帮他,但若为了报仇而伤及无辜,便是不该,所以咱们要劝他。人生百样,正邪两分,有人作恶不稀奇,却万不可因为有恶便泯灭了善。至于为恶者的下场,你可记住一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这不是一句空谈,而是一个信念——只要世间尚有坚守公道正义的人,为恶者便终会付出代价。”
“可是哪有什么公道正义?所谓公道正义,不过是人自己编出来的罢了,天地之间只有法则。”九旋还不服气,“譬如天火雪崩,管你善恶好坏,遇上了便都得死。”
“法则是天道,正义是人道。”谢扬面目沉肃,正色道,“人生于天地,却行于人世,是以既要遵天道,也须遵人道。人间若无公道正义,全凭天性而行,那又与禽兽何异?众生百态,既存于同一个世间,便必有诸事纷纭,若无公道正义为纲,人人自行其是,那还不得乱了套?”
“那也应该听从最厉害的人。”九旋道,“絮絮叨叨再多,打不过也是白费。”
“强弱哪有定势?”谢扬一哂,“真是孩子话。没有人能只靠自己活着,再厉害的人也有需要仰仗别人的时候。绝世高手需不需要吃饭?厨子打不过他,他便能将厨子都杀了吗?还有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最厉害是罢?那好,从今天起,我和楚回便再不同你讲话了,你自己一个人厉害去罢,可好不好?”
“不好不好。”九旋赶紧将头摇得飞起,只怕连拨浪鼓看了都要羞愧,“我全明白啦,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最厉害的人,每个人都是有用的,所以都得留着,不能随便乱杀,对不对?”
“我……”谢扬哽了一下,勉强点头道,“虽然被你说得有些变味儿,但也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以后你可知道该怎么做了罢?”
“知道知道。”九旋一拍胸口,骄傲地道,“我可聪明着呢!谢大哥你告诉我,我就知道啦!以后我一定不胡乱杀人,只杀那些做了坏事的人,嗯,还有想杀我的人。”
“你还真是闻一知十,都会自己找补了。”谢扬被她逗得笑起来,“我可没说想杀你的人便都该杀,说不得是你先做坏事呢!”
“那也不行。”九旋急了,连连嚷道,“我不会做坏事的,你别让人杀我。”
“不会不会。”谢扬连忙安抚她,“我们九旋这么乖又这么聪明,有什么道理一讲便明白了,又怎么会去做坏事呢?你放心,不会有人要杀你的,便算是有,楚大哥和谢大哥也会保护你。”
“知遥,认识你这么久了,我竟从未发现你有这么好的口才。”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楚回忽然幽幽地道,“瞧这小道理讲得,不光九旋听明白了,连我都听明白了。”
“当真听明白了?”谢扬望着他,笑得一脸促狭。
“当真听明白了!”楚回长叹一声,仰面躺倒在草地上,“若再听不明白,我岂不是连九旋都不如了?知遥使得好一手敲山震虎啊,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说给我听的吗?”
“那倒也不尽然。”谢扬笑道,“也是为了敲打九旋,怕你将她带歪了,本就是个傻孩子,若再被引上了歪路子,可怎么得了?”
“谢公子,谢公子,我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别再指桑骂槐了!”楚回犹如一只泄了气的皮囊,“其实早在万象境中我便觉得不对劲儿了,九旋可真是一面好镜子啊,看着她,便好像看到了我自己,所有那些被掩盖在仇恨和委屈之下的偏执、疯狂,全都一览无余,无所遁形。知遥,你说得没错,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该因为自己无能,认不准仇人,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无辜之人牵连进来。我答应你,出去之后,我不会纠缠于与各大宗门的恩怨,我只想找出当年私纵尸灵傀儡之人,他才是害死我父母的罪魁祸首。至于各大宗门,他们想要《生灭草》便自己找去罢,我亦不会与他们争夺。现在我只担心,我手里没有《生灭草》之事,只怕说一万遍他们也不会信,若他们打定了主意要继续纠缠,你也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那是自然。”谢扬他一拍胸口,豪气冲天地道,“你既跟了我,便是我的人,今生今世我都会护你周全。若他们当真还不肯放过你,说不得,我也只好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你……”楚回又是想笑,又是想哭,“那小人便全仗谢公子照应了。”
经此一事,楚回和谢扬终于坦诚相见,心意相通,心中均是欢喜,又兼扶正了九旋这颗岌岌可危的歪苗,二人更是一身轻松,便手牵着手地躺在草地上,静听山风阵阵,仰看白云悠悠,只觉天上人间,无复此刻。
“等一切事情都了结了,咱们也找个这样的地方相携终老好不好?”楚回望着天轻轻地道。
“只要和你在一起,哪里都好。”谢扬侧头看着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情意,“便是万象境也不错。”
“万象境?”楚回吃了一惊,不解地道,“万象境有什么好……”
他说到一半,突然醒悟过来:“你是担心这种地方于我不宜?”
谢扬没有回答,只在脉脉之间,楚回却已感动得无以复加:“知遥,你,你怎么忽然……嗯,你还是像之前那样对我凶一些罢,你对我越好,我便越是想要你,一时半刻也舍不得离开你,我怕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将你一口吞了。”
“你来吞啊,只要不怕硌了牙。”谢扬一巴掌拍在他身上,骂道,“少爷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贱骨头。”
“对对对,就是这样。”楚回喜出望外,连连点头道,“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那我再赏你一个。”谢扬拧住他手臂狠狠一掐。
楚回连声鬼叫道:“够了,够了,已经差不多了。”
九旋在旁边哈哈大笑,只觉得好生有趣。
谢扬一推楚回,道:“我看你丑也出得够了,差不多了便滚起来,让我再看看你的伤。”
楚回依言坐起,散开衣襟,谢扬一看便高兴得叫起来:“太好了,所有的伤口都痊愈了。”
“伤好了咱们便走罢!”楚回站起身来,一面整理衣衫,一面道,“桃源虽好,终非久留之地,咱们还是早些出去了结了恩怨,另寻一方自己的天地为是。”
“也好。”谢扬道,“外面虽然遍地麻烦,却是迟早都要面对的,此地于你又不宜,咱们晚走不如早走。对了,二位上仙之前说与我们缘份已尽,不必再见,等你养好了伤便可自行离去,那咱们现在是抬脚便走吗?需不需要留个字条表表谢意什么的?”
“人家都说‘心到神知’了,哪还用得着还留什么字条!”楚回手一挥,“都给我过来抓紧了,咱们回家。”
说着他便发动了寻星戒,三人双目开阖,眼前景物转换,绿野变成了荒谷——就在眨眼之间,他们已经离开云埋一半山,回到了万象境。还是那个中境山谷,从三人离开到回来,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季寒和窦莹早已不见踪影。
谢扬回想起之前种种,不由心有余悸,向楚回道:“各大宗门一定还在找我们,此地不宜久留。”
“你觉得咱们该去哪儿?”楚回问谢扬。
谢扬沉吟了一下,反问道:“渝州?如今咱们已成众矢之的,我思来想去,唯有渝州地近落春山,咱们还可求得一些庇护。并且师父寻了你十八年,那日你身份揭穿,他却没有来得及当面与你说上一句话,想必心中也甚是挂念。只看师兄两次援手,便可知师父对你我的态度了,如今有了机会,也该去探探他老人家。”
“是该去探探季宗主,但你不怕连累师门?”楚回有些犹豫地道。
“你我皆出身落春山,同宗一体,荣辱与共,谈何连累?”谢扬很是惊诧,“更何况我们是受人逼迫,又不是做了坏事,为什么不敢回去?你在万象境设伏伤人,原是为了自保,鬼修和尸修贸然出手,也在你意料之外,即便与各大宗门当面理论,咱们也有话说,师父不会怪罪的。真要论起来,你的罪责也只得纵妖滋事这一桩,但那些妖物又没惹出什么大事,你服个软认个错,便也可对付过去了。据我看来,如今最麻烦的还是如何撇清你手中并无《生灭草》,还有如何找出你的仇人。不过仔细想想,这两件事说不定是一件——之前我们便揣测过的,真正的《生灭草》多半在炼制尸灵傀儡之人手中,当年私纵尸灵傀儡陷害你爹的也多半是他,如今咱们只需揪出这个人,找到《生灭草》,误会不就自然澄清了吗?你的仇也能报了。所以找到这个幕后之人方才是一击破局的关键,但想要找到这个人,还得请我师父帮忙。”
“你说得没错。”楚回点点头道,“此人手下尸灵傀儡众多,必非一日之功,他一定已经谋划多年,极有可能便是当年陷害我爹爹的人。林叔不是玄门中人,于当年之事知之甚少,若能当面去问季宗主,当能问出更多线索。”
“既如此,事不宜迟,咱们这便走罢!”谢扬说着就想动身。
“等等。”楚回突然想起,一把拉住了他道,“各大宗门齐集万象境,闹出来的事还没了呢,季宗主应该没回落春山罢?我们为何要舍近求远?”
“师父倒多半是在这附近,可咱们能露脸吗?”谢扬跌足道,“师父和师兄煞费苦心地让我们逃走,可不是为了让我们再回去自投罗网的。你放心,趁着各大宗门一心都在万象境,咱们悄悄潜去渝州,我自有办法通知师父和师兄回来。”
“行,咱们便去渝州。”楚回不再犹豫。
但通往渝州之路,却并不如谢扬想的那般好走。三人暗暗摸出万象境外,方才走出了不到一百里,便遭遇了三次追击,其中两次是各大宗门,还有一次却是尸灵傀儡。
“看来那幕后之人已经先一步盯上咱们了,这一路阻碍必多,咱们需得格外当心。”打退最后一波追击后,三人找了个小树林暂时栖身,楚回忧心忡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