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梅雨季总是望不到头,天阴沉沉的往下落雨,园子里的花草被淹的直不起腰,树上的叶子也被冲刷掉不少,倒是屋顶的瓦片和脚下的石板路被洗刷的一尘不染,透着亮光。
沧芷和岚早早地起了床,在今日的雨落下之前给菜园子支了一个棚,鞋面和裙摆早就被潮湿的地面浸湿,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慢吞吞的走过有点滑的石板路,雨没有征兆的落下来,从沧芷的鼻尖滑落,接着便是越来越多的雨点,两个人迅速地躲进了长廊里,伸手拍了拍自己被雨打湿的衣衫,嘲笑着对方凌乱的发髻。
这是他们在苏州的第十年。
雨越下越大,沧芷索性窝在书房里批折子,岚看不进去书,也没有弹琴的兴致,索性和沧芷挤在一处,翻看着她手边摞起来的折子。沧芷毫不避讳岚是妖族,反而认真的和他讨论起某些事情的解决方法,譬如西北地区过度伐木的罪,该用多少风沙去赎;雪山下残杀孤狼的罪,该降下多大的雪崩;又譬如和妖族那些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矛盾,哪两个仙人又吵了架,哪个又想求个赐婚,还有一些絮絮叨叨的在折子上写着今日的趣闻。一桩桩一件件,有些折子沧芷索性在后面批注上交给某某仙人处理,有些权衡之后仔细的在上面写上决定,有些和岚坐在一起讨论半天,最后也只能在后面写个“已阅”。
沧芷看着那些折子眼冒金星,本不该此时出现的悠宁却飘飘然落在院子里,还未收敛仙气的悠宁衣裙翻飞着,披帛悬在空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脚下的积水避开她的鞋子,雨点避开她的身子,悠宁站定,跪下叩拜座上的二人:“悠宁叩见陛下,叩见岚公子,问陛下和岚公子安。”沧芷抬了抬手随口应了一句“安”,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突然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悠宁掀开帷幔走进书房,在沧芷身边停下,又是拱手行礼,才道:“天后娘娘生了,是个小殿下,您不在宫里,医仙大人就先将小殿下送去了姝郡主那,只是不知道天后娘娘……”沧芷大约明白了悠宁的话,撑着脑袋说:“孩子放在叶姝那,她也不会照顾,我记得最近有个仙子也才生育,送到她那,请她帮忙照料吧。天后呢?她闹了吗?”悠宁回道:“医仙大人怕娘娘醒来情绪崩溃,便施了药,让娘娘睡了。”沧芷轻叹一口气,语气里带着些难过:“我要是现在杀了她,会不会看起来特别残忍。”沧芷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心软,她是一千年那场叛乱的帮凶,那个人死了,她没理由活着。可是沧芷下不去杀手,她没办法对一个刚刚诞下幼子的母亲下手,没办法对一个虚弱的母亲下手,没办法杀死一个刚刚失去自己孩子的母亲。
悠宁看出沧芷的为难,没有催她,静静的站在一边。
沧芷站起身来,走到屋后的湖边,听见雨点砸在湖里,溅起水花,漫到石阶上。那个女人没杀过人,她安安静静的站在那个她深爱的男人身后,跟随他,只是一味地刚随他。她很无辜,她没参与任何决策,也没落下过手中的刀,她只是没得选。
沧芷走回案桌旁,伸手拽下腰间的一块玉坠,递给悠宁,悠宁不明所以,伸手接过,沧芷说:“拿着这个给天后,告诉她,孩子我会替她照顾好,那个孩子将会是下一任的天帝。我不愿杀她,但是她再也不能留在天界,下凡去做个凡人吧。”悠宁将玉坠仔细收起,行了礼准备回天界,沧芷却又叫住她:“记得让沐蠡最近多读读书,以后由他来教那孩子功课。”
悠宁乘着云离去,沧芷趴在桌上看着满桌的折子,听着屋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忽然感觉心情有些烦躁,可她知道,她没资格抱怨,她站在这个位置上,这个自己选的位置上,没什么好抱怨的。
岚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回来的时候拎着一个食盒,沧芷坐起身子,将案桌上的折子推到一边,看着岚将食盒放下,问道:“什么东西?”岚将盖子掀起来,里面是一条鱼:“松鼠桂鱼,我猜你应该馋了好久吧,我叫了念安楼的伙计特地送过来的。”沧芷想妖族大概有什么法术,能听见别人心里说话吧,不然他为什么总是这样精准的明白自己。
岚将鱼端出来,放在桌上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如今距离年底还有些日子,我看这些折子里也没多少正事,不如我们出门四处玩玩,正好去避避暑气。”沧芷不能再赞同这个提议了,嘴里塞着鱼肉一个劲的点头。
鱼肉酸酸甜甜的,沧芷最爱它表皮脆脆的感觉,她和岚一边吃着鱼肉,一边闲聊天,大概食物有什么仙术吧,沧芷此刻心里的烦躁一扫而空,连屋外连绵不绝的雨也变得朦胧美丽起来,打落在地的枝叶甚至带着一点凄美的意境。
沧芷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对岚说:“前几天李府的夫人差人送来了些湖蓝色的料子,过些天我们拿去绣坊做件漂亮的衣裳吧。”
岚记起那料子的颜色确实是漂亮的,说:“确实该做件新衣,马上就是阳中节了。之前去桐庐时不是带回来几个漂亮的瓶子,不如挑一个送过去做回礼吧。”
沧芷点点头:“好,等会去挑挑看吧,对了,宋学士家的小女儿月末就要出阁了,咱们也得备点礼才行,我记得湘州有个玉器圣手,他的玉器可谓是千金难求,也算配得上宋家小姐的身份。”
二人说着话,一盘鱼便已经吃得干干净净,屋外的雨也逐渐小了下来,收拾好桌子,二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将食盒放在了角门处。
沧芷忽然想去听曲,岚便依着她,上了茶楼,下面的角儿早就咿咿呀呀的唱起来,又细又软的嗓子唱着婉转的曲调,二人喝着茶,跟着大家叫好,其实谁也听不懂台上在唱什么,却又在结尾落下几滴泪来,像是入了戏。岚捏了捏沧芷脸上的软肉,笑她自从下了凡就变成了一个哭包,沧芷不服气的嗔怒岚微红的眼眶。
雨又大了些,沧芷原本还想乘船的计划泡了汤,只能和岚躲在檐下一路往家走,路上遇见了被迫收摊的农户,顺手买了些菜拎回去,又听着香铺的掌柜抱怨这雨下个没完,潮了香料,于是又双双换了荷包里缝着的香料。
一路边走边停,到家时,二人手里都拎满了东西,有路上买的,也有别人送的,满满当当,沧芷不禁感叹道:“果然不该出门,每回出门都得拎一大堆回来,结果大部分都堆在库房落灰了。”岚一边将东西放进库房摆好一边说:“我看应该银钱交给我保管,这样你就能少买东西了,掌柜们也就不会回回都送你些小礼物。”沧芷摸了摸有些瘪的荷包心里很是赞同岚,但嘴上却是不承认:“别人府里都是,都是女子管账,我才不给你呢,再说了,掌柜和我们关系好才送东西给我们,不买点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岚无奈的笑了笑,拎起一把扇子,道:“这个样式的扇子你已经买了有十几把了,还有那个花瓶,都堆了五年了,也没见你拿出来插花,这些玉器坠子,还有那件戏服……”岚还在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沧芷只觉得理亏,拎起两袋果蔬边往外走边说:“知道了知道了,我先去把这些放在厨房,你整理一下库房吧。”
岚叹了口气,认命的继续整理手头的东西,还不忘冲着沧芷喊:“走慢点,路上滑,躲着点雨。”垂着头的岚红了眼眶,懊恼自己竟然连夫人这个名头都给不了她,哪怕姑苏人人都道他们夫妇二人,可是岚知道,他们不是,他们本可以是。
转过长廊的沧芷红了脸,她羞恼自己竟然差点以岚的夫人自居,却如上瘾般沉溺在这令人心动的情绪中,沧芷想,总有一天会是的。
见过了九天之上云海翻滚,彩霞满天的盛景,看过辽阔平原上的春意盎然,走过山间朦胧雾气的仙境,听过青鸟和凤凰清丽震撼的鸣叫,最后却总是沉沦在柴米油盐的琐事中,爱上了凡尘中的人情世故,这大概是为什么神仙妖魔总是以人形现世,冥界逐渐也变得有了烟火气。
这个不算完美的凡间,是创世神留给他们的避风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