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宋珈给党有道上药时,发现他居然没有红着一双眼。
“魔皇大人,这次是不是人家出手太快,以至于你连哭都没哭就走为上了?”
他听闻后,竟然用一种颇为委屈的目光将她看着。
“本皇在你眼里就这么没用吗?”
“……”不不,实际上她就是想调侃一番罢了。毕竟谁敢说堂堂魔皇一无是处?
她曾见过有人一打架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硬是要臭骂几句才身心舒畅的,也见过有人打架喜欢搞些毫无意义的小动作,最后成为其个人标志性特点的。但逢架必哭、武功却如此高强之人,皮皮着实是第一次见。
难以想象,千百年的修道岁月,党有道就是这样一边哭一边走过来的……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哭呢?”
“……由于是你,本皇才哭的。”他小声地说了一句,可还是被宋珈给听见了。
“什么?”一听此话,她就知道他根本就没打算好好作答,“我哪里欺负你了?”
“……如果不掉眼泪,你约莫会置本皇于不顾吧?”
“你……”这么一想,好像真是如此。如果每次党有道摔下来时不是一副饱受凌辱的模样,她才不会给自己没事找事,“原来你在耍我。”
原来他知道她心软,就耍这种把戏蹭她的药吃。
可是后来,只要党有道挂着泪水从天而降,她还是会和第一次救他一样,救他千千万万遍。
她给他慢慢地捣药抹药,党有道就乖乖地倚在她的腿边。时不时地一低头,便能刚刚好跌入他血色沉沉、深如潭水的双眸当中。
那时宋珈还常会去魔域闲逛,不是为了捕捉猎物,而单纯只是为了欣赏迥然不同的景色。
她曾在南方的溶洞中见过那种光景,怪石林立、暗无天日。不同的是,魔域的天空繁星棋布,期间淌着瑰丽无比的银河、悬挂着恍若随风而动的极光。
魔域的美有着不同于人间天界的美。可站在魔域穹宇之下,皮皮常常嗅出孤独的味道。
为了从不同角度欣赏魔域的美景,有时她也会拉着魔将大哥再于露台落座,感受手可摘星辰的虚幻之美。
“你说你总能体会到一股子孤独的味道?”魔将大哥咕嘟一声吞下一杯酒,“……没想到小姑娘如此多愁善感。”
“这话很多很多年前也有人和我说过,当时那人还没继任魔皇之位。”魔将大哥一有感而发就喜欢卖这些后半句能解释前半句的关子。
“你是说……他以前也这这么说过?”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魔皇独自站在毒花之海中、默默数着无数繁星的背影。
“一个纯善得带点傻气的人,却降生在早已成为众矢之的的大地上。一出生就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命运,也难怪会感到孤独吧。”
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的确是一种悲哀而无比常见的现象……宋珈感同身受。
这种情况下,往往就只能麻痹自己的真实所想,蒙住眼睛往前走。对留恋充耳不闻,对不舍视而不见。在强大到所向披靡之前,或许一丝丝的动摇便能招致毁灭性的后果。
“……那么,他动不动就哭,应当是压力过大所致。”宋珈自言自语道。
“什么?老大什么时候哭过了?”魔将大哥十分惊奇地从椅子中坐起身来,“当年老大被劈断一条腿都只是面无表情地回来了……他怎么会哭?”
“姑娘你肯定是把人给弄混了吧?”
“……嗯,许是弄错了吧。”宋珈觉得若再不解释一下,这位魔皇死忠粉就要把她从楼上扔下去,因为此时他已经要把脸怼到她脸上来了。
好在那时党有道及时出现,把魔将大哥一把拎到了远处,方才让皮宋珈得以喘口气。
枯枝败叶、烟雾缭绕,那个被疼痛压弯了背脊的身影终于出现。
“党有道!”
应这一声,蹒跚前行的魔皇看了过来。
那时,他没有流一滴泪。
“……由于是你,本皇才哭的。”
“……”
宋珈睁开眼,面前是飘在祥云当中的司命星君,还有他那失而复归、惹是生非的轮回镜。
老头正一脸和蔼地地望着她。
“……司命星君,我们走吧。”
“走?走哪里去?”
“我不是殒身了么?”
“你清醒一点,看看你到底在何处?”老头指指她的鼻子。
她这才起身,意识到自己坐在一片狼藉的大自在殿内。那头秃驴不知道去哪了,突然出现的党有道也不见了踪影。四处寻找一番,发现连护身的黑玉也弄丢了。
最令她惊讶的,便是她居然还好好地活着。
“怎么可能……佛子不是使出杀招……”
“佛子,刚刚对你痛下杀手的竟是佛子?如斯残忍,我还以为是个魔人呢……”老头目瞪口呆地翻看起轮回镜来,“不好不好,居然把佛子装入了轮回镜内……”
“……”宋珈感到一阵头疼。
“本来想趁着过节来大自在殿凑凑热闹,不成想正好赶上这种事……本仙的运气真真不是一般的背啊……”说着,他又欣慰地看向宋珈,“不过,你这小姑娘,几百年未见,功力倒是长进不少,佛子的那一击可是精纯无比、势不可挡,你竟然自己一人给承受下来了。”
一人?
“仙君难道没有看到其他人吗?”
“如果本仙没瞎,应当是没看见。”
宋珈抬起双手,默默回忆着那无比真实的体温,还有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果然是幻觉……只不过,是比较真实的幻觉。
忽然,老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他的胡子。
“……不对,虽然人是没瞧见,但是本仙看见了一股子血光……就是因为那一瞬晃人眼的血光,才让本仙以为是魔人在这里作怪。”
“血光?什么样子的?”
“就像……像一口大锅……”
虽然这个比喻不怎么文雅,但好在贴切通俗,一下子便勾起了宋珈的回忆。当年在她朝受伤的党有道冲去时,似乎也被那样的血光所挡下。
而那道血光,全来自她手腕上的黑玉。
一时之间,记忆里的血光、不停流泪的玉,以及暴雨之后的裂痕、他的突然出现,在她的脑内一一重叠。
“小姑娘,我看你神情百转千回,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了么?比如错丢一面重要的镜子之类的。”司命星君等了半天也没见她回复。
党有道这人,心里弯弯绕绕这么多,说出来的话却总是避重就轻,闹得她最后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但是现在她知道了,至少,他说她总等在他摔下来的地方是真的。只不过,不是她专门在等,是党有道来找她。而她,正好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消磨,有一颗空荡虚无的心亟待填满。
“倒不是弄丢了一面镜子。是弄丢了一个重要的人。”她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当这只手搭上他的肩膀时,党有道突然感知到了宋珈去而复返的气息。他欣喜地回头看去,却只望进虚无的黑暗。
原来,她已经不需要他的陪伴了。
夜晚的寂静,似乎正无声无息地为一切画上无情的句号。
绝望与恐惧正在吞噬他无比珍视的世界,而他也将堕入那无边地狱。
魔域被颠覆之后,魔皇便是最后的罪恶,佛子抓住他这个尾巴穷追猛打,直追到郊外树林内。
腿部重伤,肝胆俱裂,面对佛子酝酿良久的杀招,党有道已经束手无策。有生以来第一次,他的内心冒出了种种疑惑:果真生为魔人便是错,即使无错也能被当成有错么?
原来,不论他如何努力,到头来还是战胜不了天命,也无法守护自己心爱的人。
“……党有道!”
他还以为是自己出现幻听,结果一抬头便发现真的是她,一副心急如焚的样子朝他奔来,就像无数次为他捣药抹药的前奏。
只可惜,这一切都随着耳边重击的轰鸣声而烟消云散。
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让他再回到她的身边就好了。哪怕,做一只小飞虫也好……
如是,他就好好陪着她,哪都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