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负声屈指弹了一下杯口,待那轻音袅袅消失,才道:“不惜手足相残,也要得到,甚至如今还想要用子母阵复活的人,宗主不必在装了吧?”
若负声并无实证可以证明失踪的孩子都是郁长宁掳走的,甚至先前她都没有往郁长宁身上想过,但赵灵犀留下的信却如一击重捶让她霎然转醒。子母阵是用来复活逝者,而郁长宁有要复活的人,再联系到他在鬼窟前展露出来的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性子,做出这种事并无不可能。
郁长宁做得如此干净,虽然说不知赵灵犀怎么发现并拿到了把柄,但这么久追查下来他们没有留下一丝郁长宁的破绽,一切线索都是指向微生红溯,可正是如此,她才觉得不对劲。鸦石岭的黑石留下的太过刻意,就像迫不及待引人前去。
郁长宁现于人前时惯于戴着黑不透风的绢丝手套,曾经仙门中还盛行模仿于一时,再联系到信舌嘲风的纸页,让若负声确信天极岛上的人就是郁长宁,在她幼时印象中郁长宁一直是来去十分自负的一个人,他根本不会怀疑自己做事会留下证据引人揣测,所以毫无征兆的一句,极有可能诈出郁长宁的破绽。
果不其然,此句话音一落,若负声偏头避过一道猝不及防的厉风,她移目望去,原来是一只手臂,再顺势抬眸一看,壁上不知何时探出了满密密麻麻无数从人身上砍下来的断肢,有手臂,有腿脚,还在一刻不停向她抓来。
若负声回过头,笑笑:“郁宗主不装了?”
忽然,断肢蓦地如潮水一般退去,郁长宁抬起脸,恢复和颜悦色道:“看来阁下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是不知是为了谁呢?仙门,还是……”
见识惯了郁长宁的变脸如风,忽阴忽阳,若负声并不意外,打断道:“问罪不假,却问的并非此罪。”方才郁长宁下意识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么一来,若负声也想通了其中关键:“子母阵需剜去祭者的内脏,也许是在探寻子母阵时,碰巧得知微生红溯为弟弟打造一具新身,于是你故意选取少年为祭者,把尸首抛出去混淆视听,甚至不惜引造出鬼城,还将刻意将黑石留下,就是为了祸引东水,嫁祸给微生宗主。毕竟你深知这般残害世家子弟,一经捅出,仙门必然掀起滔天大波。所以一是防止东窗事发,所以先下手为强前提嫁祸给微生红溯,二来又能打压微生家,让郁氏一家独大,把芜花泽变为郁氏的一言堂。真是好手腕!不愧是南晐宗主郁长宁!栽赃陷害,真是你最拿手的事!”
郁长宁面不改色,道:“看来风云王真的十分熟知琼某所作所为啊,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引造鬼城,琼某还没有这个能力。”
若负声道:“旁的你都承认了?”
郁长宁并未回应,转而道:“其实我很意外,阁下竟也与融月道君一道参与了此事调查?那真是奇也怪哉!为何融月道君为何没有与阁下同到此地?”说罢,他露了个微妙的笑。
若负声道:“你不必转移话题。”
郁长宁摇了摇头道:“这怎么叫转移话题呢?阁下凶名在外,九州谁人不知?融月道君身为高洁名门之后却待阁下一如继往,你们还一同参与调查此事,为何最后到这里来的,却只有阁下一人呢?”
在若负声抖着嘴唇欲说话时,郁长宁嘴角一弯,抢先道:“我能理解阁下此刻的心情,朋友之间,既便是至交有时也不能完全互相理解。琼某擅自揣测一下,难道是……你们二人之间因成冕之事生了嫌隙,融月道君不愿再与阁下结交了?”
见若负声躬着身,微微发抖,似悲痛难抑。郁长宁还待再说,却见若负声忽然抬起头,俨然却又换了副表情,嬉皮笑脸的,半分不见恼怒与痛苦,郁长宁顿时一怔:“你……方才……”
若负声笑吟吟地道:“方才?那不是在配合郁宗主吗?郁宗主年迈,难得为了刺激我,一次头说句长话,如我这般尊老爱幼,传承仙门遗风的人,怎么能不体贴一二呢?”
郁长宁脑门青筋一崩,僵着的脸半天没缓和过来,若负声又笑道:“此行前来,我只有两个问题——容家之事是否也有你一份?赵家灭门是否与你有关?”
此句一出,郁长宁明显怔住了,一字一句道:“赵……家……灭……门?”
郁长宁在人前惯于表演自己,情绪连眼角眉梢都展露得恰到好处,有她诈话在先,一定更为警惕。若负声一时分不出真伪,却也不敢轻信他。赵家如果没被灭门,若负声还想不到这么深。能一昔之间让会稽化为一片废墟,必不可能是普通宗族,名门之中,尚能与会稽赵家分庭抗礼的宗门,只余下登瀛云氏,芜花泽郁氏和微生氏。出于对融月道君的信任,若负声直接排除登瀛云氏,何况赵灵犀握有郁长宁的把柄,想要要挟与他,这么想来,灭门凶手是郁长宁不做二想。既然郁家有如此神通,那么容家之事未尝不会是郁长宁所为。所以那张信纸上所写之事,她信了七成,还有三成存疑。为何轻易将赵家毁于一旦,逊其一筹的容家却得以保全?难道真的只是如手卷上所说,只是为了给容氏一个教训?这是若负声最想搞清楚的事。
见郁长宁沉着脸默然不语,若负声微微一笑,道:“你在天极岛所作所为已经被捅开了,传遍了,想必不久仙门百家便会前来问询,加上子母阵血案,皮已经被人扒完了,老底也被揭光了,你也不必再故作良善,痛快地说了吧!”
半响,郁长宁语气笃定地道:“我……真不知道。”
一个道字还含在口中,郁长宁蓦地从袖笼撒出一把乌黑的粉灰,若负声反应极快,闪身避过,只听“滋啦滋啦”几声,她回过头一看,方才她所坐的木椅已然化作一摊齑粉。若负声手指搭上了邪刀柄,头一转,便见郁长宁阴恻恻地盯着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古朴细长的剑,梵文篆刻着“不宁”二字。
还真是剑如其人。
若负声慢条斯理抽出了邪,道:“这是开始了?”
郁长宁脱下绢丝手套,左手背果然留有一道旧疤,右手却纹着一朵含苞梅花,若负声心道:“追思之人用刺字的方式来连接过去,缅怀逝者果然不假。”郁子宁意味深长道:“说来,阁下似乎与融月道君闹得不快,那么失踪之事原讳应当还没有来得及告之他吧?”
若负声了然道:“你还想着垂死挣扎?”
郁长宁轻笑:“这是只恰如其分的猜测。”
若负声竖起一掌,做了个暂停的手势,道:“就当我死了,你今日能活着从走出去,没有你那条好狗为你说话,面对仙门百家集结征讨你又当如何?”
“天极岛早已化为焦土,九州上的据点我也清理得一干二净。就凭赵氏留下三言两言,几页黄纸就妄想动摇我煞费苦心,殚精竭虑经营的地位?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倒是你……”郁长宁上下扫视一番若负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未免太过讨人嫌了!”
若负声道:“谁说的,玄迟和容家小辈个个儿都喜欢我。”
郁长宁道:“喜欢?不顾一切,不理不弃才称得上是喜欢,在你孤身一人被打下无名崖时他们在哪里?”
郁长宁心底怕是早恨不能诛她后快,与她看似闲聊,谈笑风生,其实不过想捕捉她分神的时机,好一击必杀,若负声对此心知肚明,不接他的话,正欲招出誓生蝶,却见郁长宁倏然扬袖一挥,黑雾从四面八方,自墙角钻出来,霎时将大殿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誓生蝶在雾中是辨不出方向的,郁长宁显然有备无患,若负声只能作罢,反手一剑刺了过去。
郁长宁虽平日拄拐示人,行动却不慢,身影飘移,一面掩在雾中闪躲,一面自顾自道:“说来,我还记得,你小时候就长得颇为伶俐可爱,逢人就笑,我一眼就相中了你。”说罢,唇边哈哈讽笑。
若负声虽知他不安好心,却还是不由问道:“你笑什么!”
郁长宁的声音一会儿从前传来,一会儿从后传来,形踪飘荡不定,道:“我笑你认贼作父,可怜你到现在都不知道真相。”
若负声盯着四方红雾,时刻警惕,郁长宁缓缓道:“看来你真的不知道,真是可怜……你亲生父母便是被容祈亲手所杀。说来你后平似乎为了融入容氏,似乎做了不少努力呢!唉,真是可惜啊……”
若负声怔了一瞬,手腕一颤,身形凝滞,郁长宁等的就是这一瞬破绽。他面色霎时一狞,破雾而出,袖口寒芒一闪,蓦地一剑向若负声胸口扎来。
若负声瞳孔倏然紧缩,二人距离过近,此刻再避为时已晚,眉目一沉,遂手腕一番,不避不闪,了邪顺势往郁长宁一肩削去。
“啊——”郁长宁失声发出一声惨叫。
若负声捂住小腹,后退几步,刀尖柱地,一缕泛着黑气鲜色从嘴角滑落到前襟。
一条断臂坠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赤血喷涌,雾气之中满满的湿锈味,郁长宁在肩窝急点几下,暂时止了血,又从袖口里掏出一袋白粉敷在断肢上,这才咬牙切齿看向若负声:“真是不枉我们费尽心血,那颗妖丹果然不可小觑。”
若负声按着小腹,平静地站起来,刀尖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音,一步一步走过去:“说完了吧,那你就可以死了。”
郁长宁膝盘调息,喘气道:“说来,你难道不好奇容祈为何独独收留你吗?”
若负声缓缓道:“好奇与不好奇,与现在有半分牵连吗?”
郁长宁自顾自道:“你一定还不知道吧?其实平时照顾你的人就是容祈,我们本已在仙门呼风唤雨,身体却一日日衰老,想着在修为上更进一步就能延缓这种可怕的趋势,这才寻求妖修的可能,我们做的,容祈都知道,我们有罪,他也有罪,死亡面前,谁也不比谁高贵。”
若负声面不改色:“那又如何?”
郁长宁款款道:“不如何,只是自己没有几时好活了,想要一吐为快罢了,另外,也觉得阁下应当知晓自己的过去。”
若负声笑道:“分明是自己不痛快,也想我不痛快吧。”
“阁下知我,”郁长宁闭目一笑,感受到头项高高举起的了邪,忽然笑意越发深邃,幽幽地道:“你不妨看看你左侧是谁?”
若负声动作顿了顿,虽知也许有诈,不该照做,但还是忍不住警惕地往那处扫了一眼,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竟是郁织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