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钰猛地扭头望去,一只污秽斑驳,几乎看不出原貌的手臂随着刨挖发掘渐渐裸露出来。
闵怜蓦地扑上前,死死抓住那只手,肩膀耸了两下,似是要号淘大哭,却又不知为什么忍住了,只一个劲默默掉眼泪。
很快,若负声整个人都露了出来,她缩成很小的一团,抱在一起,头耷拉下来埋在膝间,像是睡着了。容钰一动不动僵立在原地,云枝年抬袖,托着膝弯,把若负声小心翼翼抱了出来,连带着顺着力道滑出来的还有那把依旧璀璨夺目的了邪刀。
闵怜把了邪拾起来,死死抱在怀里,一声不吭跟在后面。
若负声双目闭紧合,头枕在云枝年的臂间,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云枝年俯下身,把她放在亭子里,指尖搭上她的手腕,给她输补灵气。
众人焚尸的焚尸,毁阵的毁阵,疗伤的疗伤,各司其职,都有事情忙,亭子里倒清得很。
闵怜看着这一幕,惴惴不安,抿了抿嘴巴,伸出手指想去探若负声的呼吸,还没有碰到。若负声闭着眼,忽然呛咳一声,蓦地睁眼醒了过来,挺坐起身道:“结束了?结束了吗?是不是结束了?”
云枝年按住她乱动的四肢,温言道:“是的,都结束了。”
若负声松了一口气,但神智还有些混沌,目光落在闵怜通红的眼圈上,道:“你怎么又哭了?”
闵怜怕被嫌弃,结结巴巴道:“没哭!方才灰,灰尘太大。”
若负声脑子不太清醒,顿时相信了,视线又滑到他灰白交错的手指,道:“你的手怎么回事!”
闵怜把手往一缩:“没,没什么。”其实是之前挖人的时候,被尸气侵蚀的。
若负声道:“伸过来我看看。”
这时,亭外又迈进来两个人,正是容钰和郁织鹭。两人正说着话,容钰道:“劳烦织鹭了。”
郁织鹭道:“应该的,何况小十一也是我看着长大的,阿玉你不说,我也会来。”
若负声视线直愣愣从亭外狼藉混乱的景色滑过,把两人对话听在耳朵里,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反应过来,拒绝道:“我不要。”
云枝年温言道:“不要任性,你伤得很重。”
见容钰不由分说要把她交给郁织鹭,若负声终缓过劲来了,连连推拒道:“我的身体,我有数,没什么大碍,不用看。”
云枝年无奈,还要再劝,容钰破口斥道:“你有个屁的数!”
若负声拍拍胸口,道:“我现在生龙活虎,爬起来还能再杀它个百八十个灵傀,真的,相信我,字字肺腑!”
容钰飞快接道:“句句胡话!”
旦凡遇到若负声,容钰就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两人往往说不了三句话就要开始互怼。她也是习惯了,酣畅淋漓地脱口而出后,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云枝年此刻也在身边,顿时又慌又气,不知该做何反应,霍然甩袖丢下一句:“我去看看阿钥”抛一众人离开了,看背影竟有些像落荒而逃。
若负声一是看郁织鹭神色乏倦,不忍她再为自己劳神,二是不喜脱衣示人,容钰一走,她立即对郁织鹭道:“郁姐姐,你去看顾别人吧,我这好得很,没事的,就是一些皮外伤。”
郁织鹭看了看她,叹了口气,道:“也罢,有伤莫强撑,让人过来知会一声。”
若负声连连应是,郁织鹭这才缓步离开。
待看不见郁织鹭的背影,云枝年无奈道:“你这又是何必?”
若负声道:“扶我一把。”
闵怜也想凑上前来搀扶,忽然看了看脏兮兮的手,又默默退了开来,云枝年把若负声的一条手臂托牢,搀着她站起身,起了一半,背后与衣料磨擦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云枝年担忧道:“还继续吗?”
若负声道:“继续。”
好一会儿她站起来,她另一只手撑在石桌上,冰凉坚硬,直起身才看清,石桌上原来还有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
棋盘以精雕细琢的羊脂玉为底,金线纵横,奢侈又不乏美观,棋子则是上品翠红玉,一看就是附庸风雅之人留下来的。许是氓山出事前,有人在此对弈,后来察觉异变,连棋盘都来不及收就匆匆忙忙离开了。
若负声对弈棋并无太大的兴趣,瞥了一眼,就转过了头。恰好容钰去而复返,对她道:“阿钥要见你。”若负声点点头,容钰把她从云枝年手里扶过来,没想到刚出亭外,她还没来得及到容钥身边,周围转眼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所有在场的仙门仙首们都到了。
萧白冲在第一个,用力抱了她一下,搂着她的脖颈,一副哥俩儿好的模样。
郁长宁抚须赞道:“不错不错,年纪虽轻,前途不可限量啊。”
论资历名声,他是仙门当仁不让的第一人。南晐宗主都这么褒赞了,众宗主们一个接一个一个劲恭维称赞,夸她年少有志,果敢孤勇,日后必成大器。连带着容钰都被连带着夸了个里里外外。
只是容钰僵着脸,尚有几分放不开,若负声偏生生了副厚面皮,旁人赞她如何,她便笑眯眯欣然受了,萧白也昂着头,颇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有带了孩子来的,这些人就让自家孩子以她为榜样,楼人杰自然也同楼舜说了这么一番话。
当即,楼舜脸就拉了下来,怒道:“爹!一条好狗,理所应当为主子鞍前马后,你怎么把我同她一块儿比较!”
其实楼人杰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随波逐流,顺口一说,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这么不合时宜。周围陷入一片鸦雀无声,楼人杰一时下不来台,脸色涨红。
萧白抢先道:“嘿,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人厌?”
容钰则嗤道:“胡言乱语!”
陈生抱臂道:“难道容少宗主心里是把她当金兰相待的?那为何我人听说你亲口说早就厌烦了她了,整个京陵最讨厌的人也是她?”
容钰冷道:“道听途说。”
这时,一声尖叫猝不及防响起来,闵怜惊恐万状,喊道:“姐姐!”
容钰脸色一变,霍然转身,抬臂托住若负声慢慢往下滑的身体,道:“若绝!”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足以场中任何人听清,但若负声只能隐隐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哪怕一丝声音。她茫然地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没有声音传出来,就如同一场哑剧。
一股难以遏制的情绪倏然蹿上来,若负声脑海一片空白,忽然哇地吐出一口雾般的黑血。
这滩血落在地上,连同周围三尺内的草木,眨眼间衰老枯萎,飘落凋零。
郁长宁上前一步,示意容钰照她说的做,容钰把若负声翻了个身,让她脸埋在自己肩上。郁长宁撩开若负声的上衣,露出后背,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有的干脆后退一步。最可怕的不是原本线条流畅柔韧的脊背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伤痕深可见骨,而是上面被死气侵染,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蛛网般的纹络。
若负声被容钰架着,头晕目眩,湿漉漉的黑红交杂的鲜血不断从她的口鼻淌下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容钰单臂险些圈不住若负声,忽然,一道兰色的身影插了进来,帮她扶稳了若负声。
若负声无意识地攥着那人的衣袖,不断呛咳,血溅得腮边星星点点的,连带那人一尘不染的兰衣也染上了许多血污。
云枝年道:“坚持住。”
若负声喃喃道:“……好冷。”
她声音宛如蚊音,容钰俯身凑过去,道:“你说什么?”
须臾,若负声闭了闭眼,动了动嘴唇,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