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苍茫,浓云沉沉。
若负声半只脚刚从九天阁里迈出来,却没想迎面走来数人。
除却兰衣束带,两袖飘飘的融月道君,和跟在他身后的曲星河,还有摇扇落在人群最后的萧白,剩下的也都是一些熟面孔,在各种宗会,论道,法会,或剿杀妖兽时都或多或少有过一面之缘,全是各宗各门的宗主,连之前一鞭把她抽下山崖的应曦宗主成无弦也赫然在列。
容钰原本一袖空垂,绯衣飒然走在最侧,当看见若负声迎面而来,手背青筋骤然突起,神色难堪到了极点。
双方立时打了照面,云枝年道:“若……到我这来。”
成无弦讶道:“融月道君认得此人?”
云枝年微微颔首。
陈宗主拄着雀头杖,慢条斯理道:“这可就难办了……此人与此间惨案牵拉甚大,照时间推算,很可能就是凶手。”
云枝年转过头,问道:“此事与你是否有关?”
若负声道:“无关。”
云枝年神色微松。
楼宗主按捺不住,激愤道:“融月道君!你不会就如此轻信了她的话吧!这火蔓延的速度,尸体还尚未凉透,她一个大活人从这里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太过偶然巧合了吧!”
这话在崇光殿定罪时若负声也不只一次听过,她笑意不减,道:“我觉得你说得对。”
楼宗主面上浮现得意之色,若负声又道:“可我也觉得此刻你们开会似得忽然齐聚在这里,也太过蹊跷巧合。”
常家主看了一眼云枝年,主动解释道:“祭灵会途经此地,有人说山体后有火光,大家便一同前来探看,融月道君则是与我们在半途碰见的。”
若负声闻声望去,十方雪海论道一别八载,此人却苍老不止二十岁,想也是因为痛失爱子,她道:“祭灵会?”
楼宗主狐疑道:“连祭灵会都不知道?今日是重华宗主下葬的日子。”
若负声道:“萧宗主亡故已有近一年了吧,怎么今天才下葬?”
萧白“啪”一声合扇,沉痛道:“我本想等打捞起若负声的尸骨,在兄长棺前将其挫骨扬灰,但一直找不到,只好作罢。”
与萧白交好的几位宗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惋惜。
若负声深看了他一眼,只觉这个义兄十分陌生,萧棠分明不是死在自己手上,他当时也搜过黎初的魂,定然一清二楚,那萧白究竟为何要瞒下此事?
这么想的,若负声也就这么问出来了:“你与她有仇?”
楼宗主讥笑道:“你这不是废话吗?重华宗主是受她走火入魔所累身亡的,天下尽知!”
若负声想到的另一桩事,如果今日的人是萧白故意引来,那么他定然要预先料知甚至亲手犯下灭门之事,才能设下今日之局,可她不明的是为何能连她所抵的时间也算的一清二楚。
见若负声沉吟不语,成无弦对云枝年道:“兹事体大,此人虽与你是旧识,却恐与此事颇有牵连,还望融月道君不要受私交所累。”
曲星河抢道:“她不屑做欺瞒之事,此事还未盖棺定论。”
成无弦瞥他一眼,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
若负声忽道:“你们之前是不是在开法会或是道会什么的?”
“不错,”楼宗主讽笑道:“但只要有心打听,谁都知道最近在举行兰葭秋会,仙门百家到场近七千余人,九州早就传遍了!”
若负声心道:“难怪人聚得这么齐!”她对楼人杰冷嘲热讽视而不见,又道:“席间是不是萧宗主忽然说,要为重华宗主下葬之事办个祭灵会?”
常宗主大惊:“你怎么知道!”
陈宗主手背青筋颤抖,拐扙狠狠柱了两下白石地砖,斥道:“她在转移话题!花言巧言!妖言惑众!别着了她的道!”
“难道不是吗?你们觉得巧合,我也觉得呀!”若负声替他们分析:“一个巧合是偶然,两个巧合叠在一起,就是阴谋,何况你们究竟有何证据,证明人是我杀的,火是我放的?”
楼宗主铿锵有力道:“你好端端站在这里就是证据!”
若负声蓦然笑了:“那你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呢!”
“我……”楼宗主哑口无言,噎了噎,陈宗主嗤之以鼻:“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有人会去构陷你?”
若负声道:“不好意思,我一直自比绝人之姿,举世无双。”
听到此处,容钰冷笑一声,一言不发,曲星河抚额,不忍再睹。
“我倒要看看你身手如何!妄自尊大敢夸下如此海口!”楼宗主冷笑一声,一手向若负声的抓来。
云枝年上前一步,急道:“楼宗主!”
在场的十几位宗主皆出身名门,旁的小门宗主和门生弟子皆候在仙府墙外。楼氏虽然说并不出彩,二流名门里仍有一席之地,也是能与容氏比肩的家族。楼人杰虽修为不高,但胜在应变机敏,遇到凡事也足以周旋一二,所以在他喊得中气十足,一招未过便被摁在地上,是在场大多数人意料之外的。
若负声嗤笑一声,旋身避过楼人杰抓过来的手,倏然抬臂攥住他的另一只手腕,一张锁灵附飘飘荡荡从袖口落在地上。若负声笑道:“还真是有其子,必有其父,一个个都喜欢偷袭,这般爱玩儿阴的?”
楼人杰疼得咝咝抽气,有气无力道:“你,你放开我!”
若负声一肘压着楼人杰的肩胛骨,在他按在地上,一把抓住楼人杰的头发,迫使他抬起脸,端详一阵,松手蔑笑道,“什么玩意儿?就你还能当一宗之主?”
楼人杰趴在地上,头皮嗡一下炸开来了,又惊又怒,又羞又惧,一时闭上眼,不敢去看旁边人,内心庆幸还好此时人不多,要让那些小门宗主,还有门生们看去了,他这张老脸也就不用要了。
若负声的手臂忽然被人稳稳握住,她骤然扭头望过去。
云枝年平静地看着她,道:“够了。”
须臾,若负声抿抿嘴,扯回手臂,整整衣襟,挣开了钳制。
这时,萧白不紧不慢道:“萧某想到一个方法,既然这位……嗯,说她是无辜的,是被人栽赃污陷的,不如我们对比一下凶器,看看伤口与这柄刀是否吻合?”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点头:“可行!”
由成无弦带领,一行人来到龙銮阁,刚踏进阁内,血气扑面而来,尸首遍地,不少人目露不忍,摇头叹息。
萧白站定在一具尸体旁,笑盈盈道:“能否借剑一用?”
若负声没动,一切太被动了,她已有不祥预感。众人又是一阵交头接耳,云枝年亲自抬袖从若负声手中取来了邪,萧白在一旁点头,道:“由融月道君进行比对也好,相信融月道君定会还天下一个公道。”
没有人不相信云枝年的操守品性,互视一番,皆沉目以待。
须臾,众人耳边传霍来一声脆响——是了邪脱手,坠落在玉砖上的声音。
若负声眉目微沉,对上云枝年缓缓回望过来的双眸。
成无弦意味深长道:“看来,一切都有定论了。”
原先持观望态度的宗主们沸腾起来,虞宗主怒斥道:“你这个十恶不赦,天良丧尽的畜牲!”
孙宗主捶胸顿足:“丧心病狂!连刚满月的孩子你都不放过呀!你连畜牲都不如!”
此句一出,若负声指尖不由微微一抽。
萧白若有所思道:“其实……萧某一直觉得此人身形有几乎眼熟。”
孙宗主蹙眉:“这么说起来,这把剑也有几分面善……”
忽然,有一人失声惊叫起来:“是斩首刀!是风云王!她是风云王!”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偌大殿内嗡嗡作响。
若负声眼睫一颤,楼宗主骇然道:“不可能!不……不可能的!她被应曦宗主打下山崖了!绝无可能生还!”
成无弦也是一脸难堪,目光死死盯在若负声身上,似乎要把她盯出一个洞来,找出他熟悉的影子。
有人嘀嘀咕咕道:“我就觉得这人脸这么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
更多人则是战战兢兢,强作镇定,常宗主道:“会不会认错了?身量也对不上啊!”
最先认出若负声的宗主,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我认错谁,都不会认错她!这张脸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
若负声闻言,忍不住看他一眼,这话在鸦城红楼顶她已听人说过一回。
楼宗主振臂高呼道:“诸位千万当心!她杀性未绝,不知什么时候狂性大发!”
若负声笑笑,道:“我要想杀你们,难不成你们以为你们现在还能活着吗?”
此话一出,宗主们也顾不上骂她目中无人,不知天高地厚,如梦初醒,拔剑的拔剑,抽刀的抽刀,扬鞭的扬鞭,纷纷祭出自己的得意法器,呈合围之势将若负声团在中间,尚有不相信的都往融月道君那里望去,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云枝年还沉浸在凶器吻合的震惊中,十指微颤,一言不发,也无法对旁人作出反应。
若负声拾起了邪慢慢直起身,道:“不必看他。”
成无弦指着她,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若负声笑意半分不坠,道:“我就是若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