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稍有名望的家族宗门,在其宅院底邸都会设下阵法结界,一般人不得随意进去,更遑论妖魔鬼怪。何况京陵容氏虽依附于名门赵氏,这些年早已逐渐壮大起来,跻身二流世家,在设界这方面一直很上心。然而,那一日桃叶渡阵法毫无征兆地失效,邪灵恶鬼不知打哪冒出来,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事发时她和容钰并不在桃叶渡,刚从外历练归来,目及之处墙倾屋拆,积尸成山,一片狼藉,到处一片焦土,干涸的血又将焦土层层覆盖,尸落遍地无人收,绯红大门倒塌在一旁,鸦群栖在断木残宇之上,隐隐约约的嘶鸣呐喊之声随着风飘过来。
容钰脚下一滑,踉踉跄跄差点从石阶上跌下来,若负声连忙扶住她,容钰如梦初醒,挥开若负声,发了疯似的冲进去。
越往里走,形势愈发惨烈,浓郁呛鼻的血腥味无孔不入,她们赶到的时候,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几乎接近尾声,趁虚而入的邪祟已经不剩几只,大部分人在躺倒在校场上大口喘气,少部分还站着的人在容清带领下还在努力拼杀。
他们一到,容钥焦急地摇着轮椅来了,容钰放眼四顾,没找到熟悉的人影,不待她出声寻问,容钥道:“菡萏轩那里邪祟最多,爹娘带人去清理了,一直没有音讯。”
容钰简赅对若负声道:“你留下,我去看看。”说罢,她就飞奔而去。
容钥道:“别管我,你拦着点他。”
若负声犹豫一刻,转脸看了看校场,的确险势已去,对容钥点点头,劝她安心,纵身追了上去。
还没到菡萏轩,她就隐约看见容钰一屁股摔坐在地上,垂着头,她心里忍不住咯噔一声。
离得近了,抬眼一看,只觉一股冰凉的寒气从骨髓里钻出来,若负声霎时僵在原地。
一株折断桃花的树下,容祁和容乔并排躺着,两人就像睡熟了一般,只是再也醒不过来。
他们的尸首旁,横七竖八散落着容氏弟子的尸体,飞溅的血染得桃叶树根上到处都是。
若负声愣了一会儿,走到容钰身旁,蹲下身搂住了她的肩膀,听见她低不可闻的喃喃重复道:“不会的……都是假的……不会的……假的,都是假的……骗人的……”
若负声低声道:“想哭就哭出来,我不看。”
容钰霍然抬头,用力推了一把若负声,额角青筋暴起,双眼腥红道:“滚!你都是你!如果不是你非要去外面多管闲事整天想着匡扶正义,救那几个兰氏族人,你就不会被遣去阴阳寮,就不会放跑八荒兽,我们就不用成天出去找它的踪迹,我们就不会来迟,爹娘就不会死!我也不至于连他们最后一面都见不到!都是你!都是你!!你滚,快给我滚!”
若负声稳住身形,劝道:“容钰,都怨我,是我自愿帮玄迟找八荒兽的,我滚可以,你冷静一点。”
容钰挥着手臂甩了她一巴掌,声嘶力竭道:“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得下来?我只有一只手,我连抱一下他们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要我怎么冷静!”
若负声扭回被她抽到一边的头,哑着嗓子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你除了会说对不起还会说什么?”容钰盯着她,忽然冷笑一声,讥道:“我不像你,是个没有感情的东西,你摸摸你的胸口,问问你的心,我爹娘对你比对我一个亲生的都要好千倍万倍,他们何尝亏待过你,如今他们死了,你心里可有半分难过?半分动容?”
若负声双手渐渐捏紧,她本想说她当然难过,但转念一想,让容钰有个发泄口也好。容钰等了等,见她一声不吭,转过头,嗤笑一声道:“我真是贱,刚才居然还有些期待,你这样的人,压根不值得期待。”
若负声沉默片刻,勉力一笑,道:“你说的对,别生气了,那边还等你主持大局呢。”
容钰额角青筋一跳,还待再讥讽她几句,忽然听见朦朦胧胧的铃铛声,断断续续随着风递送过来。这铃铛声在遍地死尸,血流成河的情景下衬得格外诡异。
若负声也听到了,铃铛声极富节奏,显然不是随手弹拨,结合此情此景,让人不难推断,此刻在这里的人,不是容家弟子门生,必然是与突如其来的邪祟有关的人物!
他想到了,容钰自然也想到了。
容钰铁青的脸绷得死紧,眼珠爬上密密麻麻的血丝,强忍着分辨片刻,忽然拍地翻身暴起,往声源处追去。若负声紧跟其后,她们行动虽快,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桃叶渡本就是他们从小到大摸爬滚打玩到大的地方,每一条拐弯上下坡都是轻车熟路,无比熟悉,眼看就要到来近前,两人蹑手蹑脚逼近,忽然,铃铛声戛然而止。
显然他们的到来,被人察觉了。
容钰霍然拨开草丛,果然已经空无一人,若负声五官敏锐,许是方才那人在这里站了有些时刻,留下一股淡不可闻的肖似烂橘的气味。容不得她细想,不远处,半人高的野草丛簌簌一响,两人互视一眼,拔腿追了上去。
既然已经被人察觉,这下再无顾及,他们步伐飞快,但对方似也不慢。转眼间,一前一后追了有两座山头,桃叶渡远远被抛在身后。
没有金丹,跑了这么久,若负声渐渐体力耗尽,已经达到极限,双眼发黑,行将就木般的跟在后面。忽然,一丝诡异不安萦绕上心头,她咬着牙急跑几步,追上容钰拉住邚,道:“等等!”
容钰眸子血红一片,就像一根绷紧的弦。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不去想,容钰只想着杀了那人戳骨扬灰!此刻被若负声猛地扯住,脚步一慢,前方人影一晃,消失无踪,她怒火攻心,反手把若负声用力一推,道:“等什么等!”
若负声本就双腿发软,此时一个趔趄,一屁股跌在地上,只觉臀部都要摔成八瓣了,她一边咝咝吸气,揉着伤处边道:“容钰,你冷静看看周围。”
容钰这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
不知何时起,一切山林间的鸟啼虫鸣尽数褪却,鸦雀无声,天地仿佛只剩下她粗喘的声音。如果不是她昏昏沉沉到这般境地,一定很早就能察觉到。
若负声指尖一动,垂目一看,不是错觉,地面细沙碎石真的在微微颤动。
容钰眉头一蹙,道:“不好。”
此句一出,地面震颤愈发频繁,一股腐败腥臭的气息在林间弥漫开来。
枯枝败叶被踩碎,漫无边际的脚步声拖拖沓沓渐渐逼来。
光线并不充足的林荫里,数不清的条条人影若隐若现,摇摇晃晃,黑压压一片,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而来。近了,逐渐露出一张张布满尸斑,腐肉横生的脸,四分五裂的嘴,黑黄的獠牙,空洞的眼眶垂淌着两条血一般的红蜡,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灵傀!
容钰只觉一股寒意顺着手臂蹿遍全身,但到底不是第一回经历了,很快便镇定下来。两人此时共同的想法就是:“桃叶渡哪里来的这么多灵傀?”
容钰召出折骄枪,握在手中,头也不回道:“你还能不能站起来?”
若负声浑身一个激灵,咬咬牙颔首道:“能!”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虽然两人闹了不痛快,但还是不知不觉背靠背站在一处。
灵傀向她们包围而来,容钰心里本就憋着一股火气,赤红着双眼,像极了发狂的狮子,颇有种放手一搏,泄火撒气的杀法。若负声环护在她的左右,不知不觉手臂和肩膀都挨了几下抓挠,暗暗叫苦,心道:“这样可不行,这么杀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杀尽,这些灵傀明明白白都是那人安排来拖时间的,还是以突破为上。”
这么一想,若负声抽空干干脆脆把心里想法说了,容钰恍如不闻,一言不吭,枪风却是一变,刺转为扫,劈开一条尸路。若负声见她还能听进人劝,心下一松,使剑挑飞了几个,两人并肩,一路向先前那人消失的方向开道。
其实依那人之前动作,可以看出他修为并不浅薄,拖了这么久,未必还能探寻到他的行踪。但无论如何,有希望就要一试,何况浩浩荡荡的灵傀定然不能放任往桃叶渡去,能往山里引那就最好。
但很快她们就切身体会到这是何等错误的决定了。
桃叶渡往后都是连绵千里的深林大山,民间俗称鹿谷,山谷奇行低矮,木叶密而高直,严严实实的盖着山丘,远望无甚奇特之处,可一靠近,一种冷郁静寂之感便向几人压过来,就好似死者长眠之处,甚是静肃凝重。
跑了约摸二里路,和身后的灵傀群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群山荒密,到后来山谷两壁渐渐收拢,他们从狭窄的山凹里拐进去,刚刚转过头,腐臭扑面而来,他们和无数双眼睛面对面,对了个正着。
谷里静候的,意然是一大群比身后更多的灵傀。
一声撕心裂肺,穿云破空的嘶叫声骤然响起。灵傀们如闻号角,沸腾不止,向二人聚拢而来。
前无进路,后退无门,他们抱了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必死的决心,若负声杀到最后,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酸麻僵木,双眼模模糊糊,黑一阵红一阵,麻木地重复着挥刺的动作,如果只有她有一个人,她一定早早投降倒下了,但她身边还有一个容钰,她又想到容钥,她答应过他一定要把容钰安全无事带回去,这么一想,拼着一口气死命硬撑下来。
不知杀了多久,直到日上三杆,赤阳曝晒下来,两人都是汗流浃背,地上积尸成山,幸好在她们齐心协力下,灵傀从一眼望不到边已经变成疏疏密密几排围在周身了。
忽然,一股淡淡绀香不知从哪里弥漫开来。
若负声眼尾扫到一抹亮光,连忙旋身闪避,折骄枪尖擦着她的鼻尖扫过。
她起初以为容钰杀头了眼,但冷不防又一枪便向她面门刺来,她一脚踹翻一只趁虚而入的灵傀,用了邪架住折骄,喝道:“容钰!你做什么!”
“都是你,都是你……”容钰喃喃,仿如魔障,又是一枪刺来。
若负声连忙招架,吼道:“你疯了!”
容钰一言不发,又连刺数枪,若负声边闪边喊:“停手!停手!再不停手我不客气了!”
恍如不闻,容钰血红着眼,并未停手,像发了疯似的舞弄长枪,每一枪都毫不留情往若负声命门刺来。若负声每一回都是险险避过,她一面要招架容钰,一面还需为二人清理四面八方扑来的灵傀,若非她人小个子小,在面对死亡,爆发出一股如有神助,回光返照般的精力,早被长枪捅成了筛子,便是这样长久也不是办法,什么都不做,到最后两人要命丧在这里。
下定决定后,若负声避开枪风,欺身上前用劲卡住容钰的肩膀压在地上,她不合时宜地想:“如果不是少一条手臂,说不定我还压制不住容钰。”
一手死死制约住容钰,她一手持剑变幻角度处理源源不断扑涌而来的灵傀,好在灵傀数量少了不少,若负声间或忙里偷闲瞥眼打量容钰,这才发觉她虽然挣扎激烈,但瞳孔时而凝聚时而涣散,似乎神智懵懵懂懂,混沌不清。
历经艰苦卓绝的奋斗后,若负声一剑斩下了最后一只灵傀的头颅,四周归于一片波澜不兴的死寂。她狠狠松了一口气,连带着也不由自主放松了压制容钰的那只手。
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胸口传来一阵猝不及防的沉痛。
垂目一看,红缨长枪捅入他的后背,一只冰亮锐利的枪头从他的肋骨穿出来。
她缓缓转过头,容钰兀自站着,单手握着折骄枪身,神情茫然地与她对视,看起来神智犹不甚清醒。
顿了顿,若负声抬手拔出枪尖,压在伤口处按了两下,暂时止住血流。折骄没有灵力支撑,霎时间缩退回短枪状态,当地一声,落在地上。
她弯腰拾起折骄,正欲把它塞回容钰手中,突如其来地一声爆裂响在耳边响起,有如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落石滚滚,扬尘如幕,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只来得及抱住容钰,就感觉脚下一崴,站立不稳,地面瞬间沦陷下沉,乱石沙地从上方源源不断落下来,视线从尘飞土扬的灰蒙沦为一片生而无望,暗无天日的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