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眠山的风毫无遮拦扑上众人的身体,混和着若有若无的血腥。
火势渐涨,连成一片,混和着燃烧的爆炸声“噼里啪啦”闹作一团。赵府冲天的火光和销烟,将夜幕照成一片白日之色。
“哦,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说了。”众人本在举剑声讨,萧白此句一出,大家目光霎时齐刷刷汇聚了过去,只见他不慌不忙从袖口掏出一沓手卷拍了拍,扬声道:“这里是方才我从赵府中无意翻出来的赵老宗主和赵宗主生前留下与郁宗主的来往信笺,内容太过离奇古怪,故萧某想与大家一同分享。”
萧氏弟子有人耐不住性子问道:“宗主,是什么事?与风云王有关吗?”
萧白调头望向檐上的若负声,笑了:“萧某此刻说出来,当然与这位口出狂言,大逞威风的风云王有关。”
众人一时困惑又是激愤,热烈地议论纷纷,七嘴八舌,猜什么的都有。
楼宗主摇摇头,热络道:“萧宗主,到底是什么事?你就别卖子了!”
“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要伤害到容宗主,萧某得先给容宗主陪个不是。”萧白合扇冲一直面色冷漠的容钰微微一礼,继而摇扇笑道:“不过容宗主,想必也想搞清楚令尊为何而死吧?”
容钰拳头无声攥紧,寒声道:“不必兜圈子!你要说便快说!”
萧白慢条斯理道:“你们一定都很好奇,为何密不透风的桃叶渡的界会一昔被人破解吧?”
容钰脸色难堪道,似是不敢置信:“你……是说……”
萧白颔首:“不错,那当然是因为凶手十分了解京陵,至于为什么呢?大约是因为两家自百年来就格外交好吧!”
交好还是美化了,事实上当然是从属关系,做为附庸,赵氏府中一直都收藏了容氏的阵界布法。
容钰瞳孔一缩,脖颈上梗起数道青筋,咬牙切齿:“赵灵犀……”
有人在人群之中嘀咕道:“可是,帮助容家重建的不是赵家吗?赵家为何要这般兜一个圈子?”
又有一个不明就理发问:“是啊是啊,这又与风云王有何干系?”
萧白道:“诸位不要急,容萧白慢慢道来……一年前,容氏险些灭门,赵灵犀泄露界阵,动手的却是郁长宁郁宗主……”
他话音未绝,已然掀起一阵轩然大波,众人大惊失色,几乎人人脸着不可置信,惊到了骨子里,人群仿佛被瞬间点燃般,唾沫星子飞炸开来。成无弦听着身边修士也在窃窃私语,怒斥道:“统统安静!”他厉声道:“一派胡言!郁宗主地位仅在九最城玄氏之下,他为何要对一个区区二流家族动手,白白落人话柄!”
若负声心绪急转:“赵澜之死于氓山后,赵氏已渐现颓然之势,反之容氏此消彼长发展甚好,赵灵犀想借郁长宁打压一番也说得通,手段恐怕也是通过失踪案之事威逼利诱,这般想来,赵氏灭门也极可能是郁长宁为了永除后患痛下狠手。”
“诸位,”萧白举起手卷,扬声道:“我手中的亲笔信笺,皆可印证我方才所言!至于……为什么与风云王扯上关系,呵。”
一个呵字道尽千言万语,众人又是一番猜疑纷纭。
有人疑惑道:“难道风云王与容家险被灭门有关!里应外合?可她不是被容家收留到大的?”
另一人迅速接道:“有可能,有可能,这种心狠手辣,阴险穷凶之徒,什么吃里爬外的事儿做不出来?”
听着旁边人嘀嘀咕咕,热火朝天,容钰额角一抽,攥紧拳头,冷声道:“你要说,便痛快得说!”
萧白摇摇头:“我这不是为了让容宗主有个心里准备吗?”
他这番云淡风清的姿态,只让容钰更是恼火,须臾,萧白清了清嗓子,高举双手,示意众人安静,议论吵嚷声渐渐平息,他才缓缓道:“风云王倒与灭门无关,只不过她的身世也却牵扯出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若负声想到信舌嘲风信纸猜到萧白接下来要说什么,一字一句道:“萧白,慎言。”
萧白摇扇道:“风云王,我不过转述信上所言而已,并非信口开河。”
若负声看着他,道:“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别说如今当场的百家七千人,便是七万人,七十万人,在我眼里还不如脚下能踩踏的一片草芥!”
众人被她目空一切,大言不惭的话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萧白点点头,苦笑道:“怕,我当然怕。”随即话锋一转,大义凛然道:“可是你威胁我,也不能掩饰遮挡真相,用我萧白一命,还天下一个大白,我觉得……也值了!”
人群里一人忽然暴喝一声:“萧宗主,好样的!”
旁的修士也被他一番大义凛然的话折服,纷纷点头。
陈宗主忆起自己惨死的孙子,心中又是一痛,迫不及待道:“若……风云王到底什么来头?”
林中数以千计的修者皆是屏息以待,竟是到落针可闻的地步。
萧白目光在檐上落了一瞬,转而笑道:“我也是从手卷里才知晓,这位风云王,有一个极苦极苦的童年。”说着,他的目光颇含深意地投向若负声:“小十七,你说是不是?说起来,小时候本该承欢膝下却经历了这一些,我能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也能理解你没有怜悯心,同情心……”
腰间“咔啦”一声轻响,鞘口红光一闪,了邪自动出鞘半寸,若负声持刀而立,红光萦绕在凝黑不祥的刀身上,乌色的刀体里隐有血一般的光流动起来。她横刀对准萧白,道:“闭嘴。”如果两人不曾结交过亦或是对萧棠心存感激,若负声一定早就动手了。
萧白似乎也看出若负声并不会拿他如何,神色非旦没有半分收敛反倒越发有恃无恐,笑吟吟道:“天极岛不知有没有人听说过?”
立刻有人出声道:“我,我知道!那岛上神秘得很,不是结界就是阵法!凶险邪门得很!”
更多的人则是不明就理:“什么天极岛?我们不是在说风云王的身世吗?怎么又提到什么岛上了?”
“可不是邪门得很!”萧白的笑脸在弥天火光里,双眸黑得熠熠发亮,他道:“这手卷上还有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萧某本想着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但又不忍辜负大家一番信任。”
他越是这么说,旁人越是好奇,成无弦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萧白摇了摇头,容钰讥嘲道:“萧宗主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吗?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一吐为快有那么难吗?何必故作矜持,刻意地吊大家的胃口?虚伪不虚伪!”
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萧白肃声道:“百年前,郁宗主与赵宗主一向交好,两人在天极岛上进行了长达近百年的种种试炼。”
陈宗主老音震颤:“……是什么样的试炼?”
容钰也道:“试炼?什么试炼!?”
萧白摇头道:“这……手卷上面所写太过惨忍,萧白实在说不出口,你们自己看吧。”
容钰三步上前,几乎是把手卷抢到手中,一目十行,面色渐渐铁青起来。宗主们也围作一团,传阅互看,脸色转为青白,都是极为惨不忍睹,叫人忍不住好奇上面到底记述什么骇人听闻的事。
楼宗主阅毕,禁不住失声道:“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惨无人道!”
不仅宗主们看过,他们的随侍也跟着看了个头尾,悄悄告诉了自家门生,口口相传,不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仙门百家众修士今夜已被一个又一个惊雷炸得粉身碎骨,两耳发溃,寂静后是油锅炸开一般的沸腾,交头接耳,热烈激奋。
成无弦捏着信卷几乎掐出个洞来,第一个怒斥道:“胡言乱语!全是故意构陷!郁宗主平日里是怎么样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
一人激愤道:“就是!这怎么可能!郁宗主德高望重,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另一人嗤之以鼻:“我也不相信,他们名门是非恩怨那么多,谁知道是不是捏造的?”
还有人怒道:“我不相信!肯定是假的!空口无凭!”
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偶有两个持保留意见的,也很快淹没在一片如潮否定之声中。
听到此处,若负声忍不住失笑,好一个空口无凭,一样写在手卷上的字句,到她这就是铁证如山,到郁长宁那就是空口无凭!
“诸位!”萧白高举手卷,扬声道:“萧某绝不敢在此地妄言,一切皆有字据为证,我建议为证事实,还天下清白公道,还是要向郁宗主讨要一番说法,结果如何,先不要轻下定论!”
众修士深以为然纷纷点头,成无弦义正严辞怒斥道:“讨要说法?有什么可讨要的!满卷异想天开!郁宗主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简直是天方夜潭!滑天下之大稽!”
萧白笑了笑:“成宗主,以前修仙也只是异想天开呀。”
“的确太耸人听闻了!”一名修士说着,忽又嘀嘀咕咕道:“不过,说起来,半年前我倒是遇到过一个奇怪的邪祟,人身虎头的,当初吓了我们一跳。”
他边上一修士立刻道:“我也遇到过!我也遇到过!我遇到的是鹤翼人臂的邪祟,我们当时十个人,到最后就剩下两个了!”
另一人哭丧着脸道:“我们比你们还惨,十五个人,就逃出来我一个!”
众人表示同情,纷纷道:“那你真幸运啊!”
忽然,一个强作镇定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来:“我说……去岛上看看不就真相大白了!”
众人闻言,连连赞同称是:“有道理,反正我们人多,一起去!不信还破不了什么阵!”
之前对天极岛略有了解的修士立刻道:“十几年前天极岛烧了一场大火,岛上早已毁于一旦。”
“诸位,”萧白一开口,众修士顿时安静下来,竟隐隐有种取成无弦而代之的领头号令姿态,他慷慨激昂道:“天极岛已毁,我们所能做的只有净除这些邪祟!它们生前和我们一样是人,但现在已经成为了祸端灾乱!你们千万不要抱有同情之心!我们仙门百家一定要同心协力,不要吝啬!帮助同门就是帮助自己,团结一心才能共度难关!”
“这么说,风云王……”楼宗主刷地回过头遥望着雀檐之上一直默然不语的若负声,众人也瞬间被点醒,回过神,惶惶不安地骚动起来,他们都没忘,刚才萧宗主可是说她也是来自天极岛的。
容钰扬声道:“手卷上所述被剖腹植入妖丹的人都衰老极快,若负声为何是正常的?”
众修士一听,纷纷点头,是啊!这点他们怎么没想到呢!
萧白摊手道:“这……萧某就不清楚了,书信上并未提及只字片语,萧某也不好妄下立论。”
虽然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他坦坦荡荡有一说一公事公办的态度,还是搏了大多数人的好感。
若负声微微松开泛白的指骨,她觉得视线模模糊糊的,唯有那些狐疑、猜测、同情、怜悯、震惊、嫌恶的目光清晰无比,腮边肌肉忍不住微微抽搐。
她以她不会在意,但人非草木孰能真正把自己当作无情顽石,这在一刻,面对那么多或嘲讽,或同情,或得意,或痛快的目光,她还是在意了。
在这个时候,她根本不敢去看熟悉的人的脸色,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动作,甚至是说的话。
她怎么也不曾想过过往,会如此丑陋的,残忍的,毫无留情的,血淋淋地被当众撕开。
似乎隐隐听见容钰在叫她,若负声犹豫片刻投目过去,才发觉方才是她的幻听,容钰仍是一脸冷漠冰冷盯着她。若负声俯瞰着下方,一眼望过去,林中密密麻麻站满了各色族服的修者,他们手持仙器符箓,严阵以待,这里面有她在意过的人,熟识过的人,她相助过的人,萍水相逢的人。
更多的是素不相识的人。
她一人一人看过去,神色反而逐渐平静下来。
其实她已经很明白了,无论是长干里玲珑关也好,今日的会稽赵家也罢,她说她没做,横竖谁都不会相信。
总归。
和谐都是谎言。
她笑,旁人怒;她哭,旁人笑。
她若活得凄凉,他们便笑得猖狂。
一言可以成就一人,亦可把人打入地狱。
她虽然不知道那所谓手卷信笺有几分真几分假,虚虚实实,也在意不了理会不了那么多,她唯一想知道的就是,容祈夫妇因何而死,所以,她今日绝不能折在这里!
要么杀,要么死。
成无弦仍在同萧白因郁长宁的事黑着脸争执不休,何况周围本就人多嘴杂,人群骚乱动荡也没有引得他的注意,所以他连若负声从檐上一跃而下,提着刀不疾不缓向他走来都一无所觉。
成无弦身边立着不少人,容钰盯着渐渐靠近的若负声,一动不动,额头上青筋爆起,双眼爬满血丝,手握攥着折骄枪,看起来快濒临爆发。若负声与她擦肩而过,脚步一缓,拍了拍她的肩膀,容钰神色一怔,红缨枪锋扬起一半,却终究没有对若负声的后背刺下去。
若负声步伐不慢,转眼就要靠近成无弦,一个温润的声音道:“停下!”
一抹亮色刹那间乍现,一人兰衣飘然挡在若负声身前,手中灵透莹亮的剑尖遥指着她。
若负声脚步顿了顿,笑道:“融月道君,你当真要阻我,与我作对吗?”
云枝年极力维持声音平和徐缓,道:“若绝,你不要一错再错。”成无弦是那日崇光殿唯一逃走的人,若负声曾不顾眼盲和一身未愈的伤势,从莲屋不告而别,就为了取成无弦的性命为闵怜报仇,如今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成无弦不利。
若负声笑笑,道:“当然,我正在纠正我的错误,我唯一的错误就是对这群鼠辈宵小太过仁慈,才给了他们这么多错觉。”
众人再一次见识了她的厚颜无耻,目中无人。楼宗主抖着嘴唇,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手指颤颤巍巍,缩在萧白身后道:“猖狂!太猖狂!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我,我倒看你这般嚣张到几时!”
若负声歪了歪头,忧心忡忡道:“啊,的确,出头椽子先烂,树大招风,这么一看,我的确嚣张不了多久了。”
“……”虽然说是附和他的话,但怎么都听都是变着法自夸,楼宗主干巴巴地道:“你知道就好!”
若负声立刻换了一张脸,笑眯眯道:“放心,在你死前,是见不到我死的。既然你们不乐意好好说话,那我也不必心慈手软了,无名崖前的一笔帐,我们来好好清算一下。”
见楼宗主闻言浑身一抖,若负声蓦地哈哈大笑起来。
若负声扭过头对挡在面前的云枝年,道:“如此说来,我早知道你我二人终是殊途陌路之人,融月道君,别再遇到像我一样的人了,遇到了,也别与他交朋友。”
“停下!”见到若负声脚步未止,一步一步走过来,云枝年沉声喝道,如果细看,千寻正端在他手中微微颤抖。
若负声走得笔直,即使那道冰亮清绽的剑尖就挡在咫尺之遥的前方,她也没有停下来。最终还是云枝年神色微乱,在千寻没入若负声胸膛的前一刻,放下了手中的剑。
众人微憾,纷纷抱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