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刘玉在一个酒寮里请宋茗喝茶吃菜。这酒寮身处高地,挂着“缘来客”的旗子,分外招摇,听人讲,“缘来客”那地方本是一个破亭子,虽然破,却是公家的,不想被酒老板就这么占去了。豪横的还不止于此呢!你以为来这里喝酒要挤在那亭子里?大错特错!亭子一分为二,一面柜台,一面后厨,若是客人有缘来此,请端稳酒菜,在台阶上自寻坐处,小二只管收拾杯盘狼藉和风起时莫要把头顶搭起来的布棚子吹倒。
刘玉笑问:“怎么样?这处酒家是不是很有意思?”
“你可真行,请我来这里吃喝……”宋茗守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火炉坐在冰凉的石阶上,浑身不自在。
晚风掀起两边的幔帐,她瞧见旁边东向的台阶上坐着的好像是胡思凡,围着的得有五六个人,没看见人脸,而他屁股底下有一块白绒绒的毛毯子,便在刘玉和胡思凡前后脚去取酒菜的时候给伍三秀使了一个眼色,跑到东边那群人前连句寒暄也没有,夹了那毛毯子就走,那一桌茫然的人都追了过来,而胡思凡也恰好跟着小师弟过来见一见宋茗,两边便凑在一处吃喝闲话。
自上而下的台阶,胡思凡、刘玉和刘十晏坐在最上面;宋茗和伍三秀分别挨着他们坐在矮一级的台阶上;再下一级台阶,一边坐着师见虹和毛云绡,一边坐着唐见义;李青卓与林一芙和木兰坠露夏芝玉并排坐在最下面。壶碗杯盘以及小火炉散放在他们围成的圈子里。
毛云绡身娇体弱,酒量确实不差,说笑间,一壶热酒喝干,在师见虹意欲要拦的时候,摆手拒绝别人递上来的酒壶,歉笑着看了看他。身边人带着浅浅的无奈,顶了顶她的肩膀。宋茗打量着二人,笑意不觉显出,取下自己头上的一个翡翠簪子,倾身递到毛云绡眼前,说:“喏,送你!我记得你原先头上也有一个翡翠簪子。”
“啊呀,这怎么行?平白无故的,我不能要……”
胡思凡劝她:“收着吧,她满头跟插糖葫芦的草头棒子似的,也不嫌沉,你好心拿走一个,就是给她这细脖子细肩积德行善喽。”
推阻不得,毛云绡还是收了那根簪子,往前微微俯身,师见虹忙侧身让开,她扭头让宋茗帮忙戴上,细声道:“我那根簪子给了纤纤,方便她帮我打点父母的后事。”
瞧着眼前,胡思凡想起什么,从内兜取出另一只簪子来。刘玉忽有些紧张,问:“你也要送簪子?”
“别误会,我是有事问她,”胡思凡拍拍宋茗的头,问:“这簪子是我送你的新婚礼物吧?怎么到了小妖后凡见轻手里?”
“哦,这簪子成色这么好,一看就价值不菲,我当年怕她饿着冷着,就送给她以备不时之需了,想不到她留到现在。怎么到你手里了?”
“在浮都的时候,她拿着这簪子见我,我才信了她的话,任她救你。”
“原来如此……”宋茗抬手要拿那根簪子,胡思凡却又把它收进袖子里,她撇撇嘴道:“好吧,物归原主。”
唐见义叹道:“胡仙师的袖子怕不是个百宝袋,上次那个那个……水龙镜也是收进袖子里面的。”
宋茗蹙眉,惑言:“水龙镜?那不是在无相店里面供着的吗?你怎么拿到的?难道你……”
胡思凡推开宋茗指过来的手,答:“我没你那本事。但是难得撞到无相店的门前,用钱收买一个小妖进去探探虚实的心思还是有的。里面看到了真的水龙镜,我不想错过,多舍一些钱财罢了。”
宋茗念及钟御风的贪欲,暗暗惊叹胡家的家底。胡思凡看穿她的表情,才举到唇边的酒杯在她嘴边打转,逗弄得她左右躲闪,最后手指凝着仙法威胁,他才作罢。
伍三秀见此,八卦心火燃起,问身边的刘十晏:“刘兄,还记得你曾说过,青仪君是胡仙师的‘秘密武器’,就是那什么……‘青头峰首席仙师,佩剑碧出,碧玉其柄,轻易不出。掌不行用拳,拳不行用剑,剑不行用青仪君’,为什么他能使唤她?两人不在一处也行吗?”
还未及胡思凡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给予解答,刘玉便笑出声来,险些呛了一口酒,“咳咳,这陈年旧事,青头峰下面这些小弟子怎么还在传呢?这事啊,得从十几年前说起,那会儿我们刚刚可以下山执行任务,有时候几人一组有时候大家一起,无论几个人,大师兄都是和师姐分在一起,师兄打不过了,都是师姐出手解围,久而久之,玩笑话也就传开了。等等,我想起来了,师姐离开之后,有两年没在山上出现过,除了那两年,青仪君可是对我们胡仙师有求必应,不管在哪,眨眼间就现身帮忙了,怪不得这些老话传到现在呢!”
伍三秀:“这是用了瞬移符?”
“自然,”宋茗半靠在台阶上,侧身伸手夹菜,直起身子之后,觉得这姿势有些舒坦,就半躺着没动,边嚼边说:“不过那有一半是因为有事相求,也就这身武艺能讨好人,另一半是担心他功力不济,逢场吃亏。现在他身上,半张我的瞬移符都不剩了,时过境迁,胡大仙师用不着我啦。”她这般讲话时,布棚子里的油灯昏昏照着,瞧上去像是个老人家。刘玉心里不由得难过,背身起来,剪灯花。
推杯换盏,菜肴已尽。唐见义顾念房中的包纤纤,意欲告辞,看着师见虹也站起身来,毛云绡只得随着离开。李青卓等便往宋茗跟前坐了坐。
“方才就想问,你们这几位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宋茗吹着热茶的烟气,问道。
胡思凡答:“各方都留了一两个人守在牛头岭,确保各家的行踪和见闻得以互通。一来二去的,也就熟悉了,木兰坠露这位你应该是有印象,论榜大会见过的,夏芝玉。”
夏芝玉举杯行礼,宋茗抬手劝止,道:“可不能再喝了,凉夜易伤风,若是头疼误事,我们这一场欢聚反倒是罪过。”
“夏芝玉谢过青仪君。”
“芝玉芝玉,面若脂玉,好名字!”
“人家是灵芝的芝……”胡思凡在掌心比划着,宋茗白了他一眼,啧声道:“我懂……起开!”
见青仪君看过来,李青卓夫妇颔首示意,介绍着自己。
宋茗喜上眉梢,说:“好呀,真好,又认识了新朋友,咱们以茶代酒,祝友谊如流水,滔滔不断绝。”
众人皆举杯饮毕,刘玉省起一些事来,轻声对宋茗说:“师姐,娄世炎救民心切,说话冲,我替他道个歉,你别介意。”
宋茗一边吸气一边把眉头拱成小丘,侧目看着刘玉,不解地问:“你替他道歉?乖乖,你什么时候和他这般要好?再说了,我什么时候怪过他?”
刘玉笑得天真,有些打晃地说:“嘿嘿,你不怪他就好。师姐待我如家人,世炎又救过我的命,你们闹别扭,我心里也别扭……”
“你一个剑客让一个书生救了?”宋茗避开他嘴里的酒气,扶住他。
“是真的,在丽原城外,我们遭了埋伏,世炎警觉的很,早我一步发现,要不然,我就不是受伤那么简单,而是万箭穿心……当时毛云绡也在,你可以去问她……要不是世炎兄弟和云绡姑娘不离不弃,我就病死在丽原了……啊,丽原可真美,师姐你去过吗?嗝……”
宋茗把他推到胡思凡怀里,一边挥散着空中的浊气一边答复他:“去过。也没注意,你怎么喝了这么多?”
“刘公子这样子,倒是让我想起自己的弟弟了。”李青卓颇为感慨,这勾起了宋茗的兴趣。
“你弟弟?亲弟弟吗?”
“对,胞弟名唤李青铜,生的好看,也爱漂亮,家里上上下下都爱护他,平日带他出去喝酒,一喝多了就靠在我怀里睡,像个孩子。”
“后来呢?你弟弟……”
“他吞金自杀了。”
“自杀?为什么?”
“不知道,他从未表露过轻生的念头。是我,我这个哥哥没有照顾好他。”李青卓落泪。
宋茗回首,高高的台阶上,陈青铜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看着李青卓和林一芙。顺着她的视线,胡思凡等人也注意到了这只与李青卓模样相近的小鬼,但李青卓夫妇却好像看不见他,众人面面相觑,不便多话。
“唉,”宋茗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岔开话题:“后悔最无用,又避不了后悔。师哥,我当年真是年轻不懂事,出言不逊,顶撞师父,真的,我到现在都在想,少说几句话,哪怕就一句,最毒的那句,我们就不至于此,就会和知了峰的师徒那般,真真是家人。”
“你也喝多了吧?”见宋茗身上轻颤,摇摇欲倒,胡思凡把腿伸开,截住她。他与有些茫然无措的夏芝玉对视,满怀歉意地笑着,问:“对了,我听说,木兰坠露有吁天降雨的观音柳?”
“那是误传,纤指峰上多柳树,就像是观音手里的柳枝,于是就有了这个诨名,不知怎么传成了神树,还给家里遭来横祸。”
这下可好,“缘来客”的台阶上又多了一个伤心人。
却说这岳家,因宋茗未归,都睡不着,在门房里等着。村里人从门前过,瞧见灯光,上前搭话,说起才看到宋茗与一帮男子在一起,很是亲密。这等闲话,岳家上下笑一笑也就耳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