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蓝天白雪,春意融融,宋茗身着青地黄边的衣裤,改毛领红斗篷为绒边白披肩,脚踩一双黑布鞋,头上一簪一髻,耳边一对珍珠,浅扫脂粉,淡抹口彩,挎包佩剑地出了门。
岳敬尧与宋灏随着追到门外,问她:“做什么去?”
宋茗一边回身一边连蹦带跳地说:“先去山上收小鬼,再回南司楼,另有几处需要打点的地方,得有两日回不了家,吃饭睡觉什么的,别等我了!”言毕,她纵身一跃,飞进树影里。
岳家小院里,翁婿回头,与屋内窗前的两位当家主母相视一笑。
往山上飞的时候,宋茗路过青头峰的居处,胡思凡与刘玉像是两只被惊起的白鸟,一左一右追上去,伴飞一阵,在山壁最陡峭的地方停下,未曾一问,却了然于心,仰望着走壁直上的女子笑意盈面。
山洞里只有鬼侍郎,宋茗进来就问:“哎?陈青铜呢?”
鬼侍郎起身,答:“去山顶看日出了。”
“不怕死?”耳听得脚步声,宋茗倚在洞门处往外看,只见李青卓与林一芙执手下山,陈青铜在他们身前走,领路一般,最终停在路口。李青卓穿其身而过,阴气搅扰阳气,猛咳了一阵,在林一芙的蹙眉安抚下才顺畅。
陈青铜擦身而过时,宋茗玩味笑言:“你这有些阴损了啊,下不为例!”
鬼侍郎走到宋茗身边,道:“姐姐,你这身行头,看上去要干一番大事。”
宋茗拂袖把小鬼们收住,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瞬移符,挥动着说道:“大事另说,先把小事料理干净。”乌云散去,骄阳露出,光线为她的侧脸平添明媚,格外动人。以至于眨眼间回到南司楼,那光芒还未来得及散去,小鬼们不由得仰望、惊呼。
“我去……怎么这么多小鬼?”宋茗被满屋满堂的黑影吓到了。
“三两日就要送一批小鬼回来”鬼侍郎附耳答道:“你又舍不得消杀,当然多了。”
“这有南司楼也有北司东司西司楼吧?或许,南司楼还有下辖的小地方?总之,你看看能不能散出去一部分,这么多,我也供不起……”说着,宋茗捋起袖子,露出细溜溜的胳膊。
于是,在鬼侍郎的安排下,三成的小鬼留下来,其余七成配上一些宝石玉器牲口,分送给别处的鬼主了。南司楼的事交给鬼侍郎,宋茗瞬移至眷青,拜见祖父,此前来信得知,老家遭遇火灾,族中田舍尽毁,好在宋家家宅临水,虽然失却茶园但无一人伤亡。祖父拉着孙女的手聊了半日,直到晚间,宋茗才得以脱身,往后山来。在焦黑光秃的山上寻了一阵,小鹿精和云雀精才现身,领着她进入山体深处,言及山火突起,措手不及,若不是凤遗相护,他们也就全军覆没了。
第二日,宋茗与祖父相拥告别,飞至黄沙地外,先去许姑娘等人的墓前祭拜,才到老姑家中探望。二人相见,喜极而泣,不为别的,实在是大火过境、蚕食生灵,举目四望,皆是废墟焦土,老姑家孤零零的和这个老人一般凄凉。正如宋茗所想,保全此处的是院中树下的那块凤遗。在老姑家盘桓一日,宋茗才离开,飞在晨光中回首,她才瞧见鬼主安乐现身树下,用清冷的眼睛目送她。
宋茗领着鬼侍郎回到山洞里时,陈青铜正在满地碎屑中磨一根木杖。打量了一会儿,宋茗问:“难得我们都不在,你没趁这个机会找你兄嫂聊一聊?”
“孤魂野鬼,哪里来的兄嫂?我倒是想认鬼侍郎做哥哥,他也不愿意啊。”
宋茗捏着鬼侍郎的下巴,说:“小黑这张脸啊,做你弟弟才对。”
鬼侍郎哼了一声,挣脱宋茗的手指。
“青仪君?”伍三秀站在洞口喊着。
陈青铜吹了吹木杖上的碎屑,说:“可能有事找你,这两天眉头都来洞口站一站,问一问。”
这边说完话,宋茗已经来到洞口,见伍三秀小跑着过来,也往前迎去。
宋茗笑问:“何事寻我?”
“没事”伍三秀挠挠头,“就是看你没去练武场,也不在家,山洞里也没有人,不知道去哪里了。”
少年人黑葡萄似的眼珠对上青仪君潭水般的瞳仁,蓦然都漾起笑意。
伍三秀本打算走了,扭身丢下一句:“青仪君,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走了两步又跑回来,站在离宋茗咫尺的地方,眨巴着眼睛问:“青仪君,我能认你做师父吗?”
春天最开始应该不是“暖”的感觉而是“痒”的感觉吧?草针顶开泥土和雪被,大地好痒;蕊柱抚弄着待放的苞蕾,花枝好痒……柳风从谷底吹上来,面对面说话的两个人都被一种“痒”惹得心潮涌动。
“不行……就算了。”伍三秀这就要跑,宋茗一把抓住他的红围巾,问:“拜师就干站着,张张嘴就行啦?”
围巾缠紧了脖子,伍三秀一时间说不出话,倒是明白了宋茗的意思,喜出望外,跪在地上,抱拳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扶起磕了个响头的傻小子,宋茗当年拜师时的回忆浮上心头,她学着鹿鹤仙人,送了一句话给徒弟:“有缘相扶携,万望君安康。”
荣升师父之后,喜形于色的宋茗特别想攒一个饭局,昭告亲朋,不想青头峰那边临时议事,不待外客,宋茗只好把饭局改在晚上,但心里那股子雀跃消不下去,就在陈青铜跟前摆弄起热心肠。
岳家家后,辟出来一片空地,修竹兰草,木桌石凳,也算得上一处雅地。林一芙一进来就笑逐颜开,叹道:“好一个修身养性的小天地!”
燕燕端来茶水糕点,三人落座。
宋茗一边斟茶一边说:“那底下有花籽,你走石子路上。”
李青卓夫妻一脸懵,不知这话是说给陈青铜听的,他本打算抄近道过来,闻言只得收回脚,乖乖从石子路上过来,背对李青卓他们坐在空出来的那个石凳上。
“别介意,这松土栽花,都是我夫君一个人折腾,花籽娇弱,就怕有个闪失长不出来,白费了他的苦心。我这一嗓子若是吓到你们,还请见谅!来,吃糕点,都是自家做了好几锅的,品相不差,口味也好,快尝尝!”
闲聊一会,宋茗进入正题:“李兄,多有冒昧,请问你的母亲可姓陈?”
李青卓讶然,答:“正是。青仪君如何知道的?”
“我见过你的弟弟,可是他不叫李青铜,而是叫陈青铜。我就在想,可能他随的母亲姓。”
李青卓惊喜中带着疑惑:“你何时遇见的他?他从未用过母姓啊……莫不是,他成了……”
林一芙大惊失色,抓着李青卓的胳膊问:“都说,惨死、冤死会成鬼,青铜的死会不会有冤情?”
宋茗轻晃着桌上的茶杯,说:“也不一定,若是死时心结未了,不甘离世,也会成为鬼魂。你弟弟可有什么心结?”
“弟弟乖巧开朗,未曾听说有什么心结啊?”
“那就奇怪了,”宋茗瞥了一眼旁边,又把目光落到手中的茶杯上,“我打个比方哈,你们家,或者,你这个做哥哥的,有没有违背他的意愿,让他做了什么不想做的事,逼得他自杀了?”
“怎么可能!”李青卓急得跺脚,辩解着:“我与弟弟一同长大,就算有过小吵小闹,但都没有酿成隔夜的仇恨。青铜很懂事,知道家里要开源节流,宁愿自己拿木头、石头、布匹做,也不向家里开口要。好几次,他被别家的子弟取笑,我赶过去威吓那些小孩,他还抱着我的腰,拦我呢……”忆起旧事,李青卓哽咽,强忍着眼泪的模样让宋茗不忍看。
竹影斑驳,宋茗瞧着林一芙,比之前在酒寮的时候看着更有女侠的昂扬之气,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可能弟弟在哥哥面前比较要强……他在嫂嫂面前会不会有不一样?有没有说过什么心里话?”余光里瞥见一直把玩着木杖的陈青铜动作一顿,宋茗觉得有希望,不想林一芙思来想去,摇了摇头。
宋茗一手撑着头,貌似思索,实则是看着陈青铜的侧影,小声嘟囔:“这就奇怪了,那李青铜怎么成了鬼,又改名陈青铜呢……”
止住哭泣的李青卓追问:“青仪君在何处见到的我弟弟?我们好去寻他,帮他脱离苦海,投胎到那好人家……”哭声又起。
宋茗叹息,也有些烦躁了,拧眉纳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啊?早知道见你弟弟第一面的时候我就问清楚了,”抬眼瞧着林一芙,宋茗口随心动,“难不成林女侠曾与他对打,赢了他,他很没面子,羞愤而死?总不能是哥哥抢了弟弟的心上人吧?”
木杖坠地的声响让李青卓回过神来,他愣了愣,看向摇头的林一芙,又看向宋茗,说:“不会,我早早担负起家业,没上过学,青铜在学塾里的女儿家,我一个都没见过。我与一芙在走镖时遇见,定下终身之后才回的家里,他自然是喜欢嫂嫂的,但举止之间合乎情理啊。”
林一芙随之点头,道:“我指日发誓,小叔子与我清清白白!”
宋茗也点点头,说:“嗯,虽然交往不深,但我信你们的为人。怪我多事了,惹得你们伤心,燕燕,添些酒菜来!”她端着酒杯起身,敬道:“我轻易不喝酒,今天这杯,向你们赔罪。”
这饭菜如何吃得下?散席的时候,宋茗叫住临溪洗了把脸,打算去前院和林一芙回合的李青卓,称有些赔礼让他带走。李青卓推辞,可宋茗用了瞬移之法,跑得快,就只得站在原地。山风阵阵,日移影动,枯坐在石凳上的陈青铜终于解开了在哥哥眼前设下的障法。
“青铜?”李青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眨动着红肿的双眼,就怕看见了幻影,“青铜,是你吗?你还好吗?你为什么……”
陈青铜转身,微微低着头,不敢看对方,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说:“我一直跟在青仪君身边,你不用担心……做鬼也挺好的,能感觉到很多之前感觉不到的东西。你的腿断了又被接上了是吧?走多了路就疼,这个给你。你照顾好自己,别让家里担心。”
“青铜,我……”
“哥,别再挂念我了,我已经死了,你们活着就要好好活,否则,我也不会放过自己的。”陈青铜像烟一样在李青卓眼前散去,却并未走远,落到宋茗身边,他才看到这人就在不远处偷看。他望着李青卓捡起木杖,抱着婴儿一般,哭着离开,自嘲自贱地笑起来,坦白:“我……我对林一芙动了心思,一见钟情,想不到吧……但我不敢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我觉得那不光彩,我要是无情的人就好了,也就不会被情感煎熬到想死。爹娘哥哥,还有林一芙,也就不会为我的死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