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卓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再见到张俊顷,师徒二人会以这种方式斩断前缘。
张俊顷虽对旁人刻薄了些,但对待瞿卓君这个关门弟子,却是倾尽心血。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年老时收下这个天才弟子,喜爱无比,也因此宠溺无边。
瞿卓君的紫炼炉中,收了不只有神玄境凶兽,还有一头修为极低神兽。他本极其担忧,毕竟神兽不得炼化,谁料这一炼,竟是大成!
他满心欢喜,喜得不知所措,喜得看不清路,双脚一深一浅地在山野中走着。
可他突然看见了一身道袍。
“师父。”
张俊顷看着怔在原地的徒儿,手举了起来,却没有打下去。良久,他打了下去,打的却是自己。
“孽徒!”
那一夜,瞿卓君满脑子只记住了这两个字。
“我称赞七仙女有副好根骨,你就要去杀人抢骨?”张俊顷红了眼,咬牙切齿,嘴角流下几丝水迹,满眼愤恨。
“但你可知道,你的这副根骨,又哪里比他们差了?!”
“我说过,这紫炼炉只能炼凶兽,万不能炼神兽,你呢?!”
“你真是,枉费我教导多年!枉费我一片苦心!”
瞿卓君跪在地上,连连摇头,泪不知觉便掉了下来,哭喊道:“不是的!师父,不是的!”
张俊顷怒吼道:“孽徒!你再骗我!”
他一巴掌,这下不再忍,扇得瞿卓君的脸火辣辣地疼。
这疼,疼醒了他。
他突然冷笑起来:“师父啊,你可知道,有些时候,不可心善。你杀了我一家,却唯独放过了我,把我养大,教我修炼……”
瞿卓君酿酿跄跄地站起,愤恨的眼中扬起一丝火花,他怒吼着、咆哮着:
“可你一直忘记了,我身上的血海深仇,你沾了多少!?”
你沾了多少?
但瞿卓君心里最清楚不过:
是全部。
这一吼,如一道晴天霹雳,彻底撕破了两人的面孔。
他们从来都不是亲人。
却做了二十年的亲人。
他们的师徒亲情,就像是笑话!
不!从来都是笑话!彻头彻尾都是笑话!
瞿卓君在笑,无奈、心酸、痛恨、不忍……那笑,似乎像是哭。
“从今日起,你我师徒,恩断义绝!”瞿卓君说罢,将蓝晶仙剑一送,“师父于我有养育之恩,出师时,赠徒儿这把乘风剑。徒儿既有负师父重恩,今请师父以此剑裁决,徒儿任凭师父处置。”
他是在求死吗?
张俊顷的心一凛。
还是说,他想要他,用他亲自送他的这把剑,杀了他?
雨珠从乘风剑上一滴滴滚落,银白,雪亮,如一斛珍珠倾倒而下。
张俊顷拿起了剑,斩断的,却是他衣衫一角。
“恩断义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好像是在告诉自己相信,瞿卓君,不再是他的徒弟。
他微微转过身去。
从此两人的脸,再也不看着互相。
往后再相见,只怕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了。
可张俊顷总觉得有一丝希冀——
他还觉得瞿卓君,还是那个瞿卓君……
可他觉得的,却不是了……
神玄炼境内。
再归神玄境的感觉,七仙女无比熟悉——到底是在神玄境止步不前了十六年,天底下恐怕除了已故的邹长风一人,再没人能如此通透神玄境。
而数十年时间,邹伟平与冷风早已不是神玄境,虚空已破,当然能成圣者。
而他二人登临圣者境,几人之所以没有察觉,还是因为他二人刻意隐藏了神的气息。
那与神玄境,完全是天差地别。
九人只一日夜便登临神玄境,速度之快,实非常人能及。
白玉京更是进步神速,几乎要来到冲击圣者境的瓶颈关口。
“你天生有根骨,修仙甚易,不必多走弯路,想如何学便如何学,无拘无束也能有所成,殊不知在寻常人眼中,已是莫大幸福了。”
林挽月忽然感到有些心安,不知是为什么。
她们有能耐,便为世人多做些事,也是应该。
是时候该出去了。
李忆收了剑,结界缓缓散开,而众人早已御剑速行。
来到炼境门前,李忆不知如何学的术法,令这炼境门打开一道口,众人一一穿过,毫发无伤,而他最后一个出来,顺势术法一收,结界又关上了。
“他们出不来。”李忆道。
就算他不提,众人也放心。
燕风炎道:“紫炼炉中还有凶兽,这一日夜瞿卓君怕早已炼成了丹药。”
“倒不如先寻邹阁主与冷宗主,他二人说要去圣者炼境查看,里面情况定更凶险。”柳倾城说罢,已经召唤起引路灵蝶。
一行人也不废话,既然临危,朋友有难,自然要去相助。更何况如今人人已成圣者境,已有了并肩作战的能力。
引路灵蝶,一下子飞出去十只。
但是没有一只找对了方向,十只蝶,十个方向……
众人万分苦恼。
“罢了,随缘吧。”
白玉京说着,已剑指澜星湖方向:“好久没有回去看看了。”
可能只有吾心安处是吾乡,离开许久,着实有些想念。这想念时刻都在心头的,自离开的那天起,便想。
行在空中,却是自家灵蝶未归,楚朗音的灵蝶却寻了来,背负传音符,这手法,与白玉京一模一样。
“瞿卓君,今夜,将在柳家庄现身。”
柳倾城复述了一遍,随即将灵蝶放飞。
柳家庄。
庄主柳长卿约莫而立之年,尚无子嗣,上有老母,年过半百,已当的上长寿。
柳庄主常年在江湖行走,据说是年轻时得了神仙点拨,在自家庄里挖到了一座宝炉。
这宝炉神奇的很,长六尺,宽三尺,外侧刻有奇异雕文,内有怪状纹路,疑似远古遗字。再送丹药进去提炼,炼成极快,生了火,便是拿差不多大小的巨石进去,只消半盏茶功夫便成了粉末。
柳家庄也因这宝炉而远近闻名。
九月十三日夜,寒露。
云雾飘渺,盖在那薄薄的婵娟之上,似是一层绢纱;婵娟边缘,露出一丝纤细的线纹;再看那云层,月色下,在翩翩地动,七色的残影,也跟着动。
风有些沉,红枫叶落,从竹林深处走,踩响了落叶沙沙。一个不觉,浑身已有些寒意。
云层动得极快,而月色本就明亮,一动,云向远处,而月色更是亮丽、皎洁,无双。
从枫林丛中,走过一白袍少年。身颀长,温润如玉,他从竹林深处走来,踩着红枫落叶,朝着那一处去。
月色照在他脸上,他的脸更加白净,但眼眸如霜雪,仿佛他走去的叶路尽头,似有怪异。
尽头,风声渐小,再过一会儿,已听不见。落枫摇曳,他走过时,在地面上空静静盘旋,忍不住飞舞一小会儿,却又掉落。
而在少年眼前,已是一座宅院。
院前围了许多人。
男女老少各持兵刃,立于院前。见少年来,眼露凶恶之意,似皆不好相与。
一年老者手握长刀,坐于门前石阶上分,翘起腿,刀一架,兀自擦摩。而他面色蜡黄,脸颊处有一道旧刀伤,见少年来,一碰刀,只听一串“当啷当啷”的响。
少年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要绕着老者走过。
两肩相交,老者起身拉住他腕脉,却不发一言。
少年又莞尔,眼朝下,示意自己没带兵刃。
他以为是虚惊一场,又要抬步,但老者不依,紧握他手。
“我又不是你家娘们!”
话一脱口,众皆嗤笑。
老者一冷脸:“老幼有序,回去!”
少年复莞尔:“您多少岁数?”
“五十有五。”
“在下,五十有六。”
少年说罢,要收回手,觉得腕处有些凉了。
老者仍不放,抓得死紧。
“你这副模样,不过弱冠之年。”
“前一世活一十八岁,轮回重生在无冥道等了二十年整,如今年满一十八,正好五十有六。”
少年一扬头,格外潇洒:“老幼有序,我比您年长。”
老者一怒,刀一起,便要劈。
少年闪身快,趁他手起刀落,挣脱了手。步法飞快,已上了最高一层台阶。
他抱拳:“承让,我先进了!”
他话音未落,便已经转去了身,推开了门。而身后,“丁玲当啷”响个不停。唯一射向他的暗针,也被他闻声躲过。
“身轻巧,动迅速,少侠好身法!”
院内,端坐一人,他身前放着一香炉,望去,长约六尺,宽约三尺。
少年心道:似是那宝炉!
“吾守此炉已有二十整载,此炉非是凡物,今有仙人来取,也不算遗憾!”他说罢,身动,“但瞿卓君已是堕仙,强要此炉,长卿誓死不允!”
少年温润一笑:“柳庄主,在下白玉京,神玄宗陆宗主门下大弟子,听闻那瞿卓君今夜取炉,特来相护。至于门外那些自相残杀的江湖人,也是为宝炉而来。”
“你便放任他们自相残杀了?”柳长卿喝问。
白玉京一笑:“我师妹随我在后,已摆平了这些人。”
只见他身后,衣角飘动,似有多人在。
红衫姑娘站的稳重,橙衫姑娘站的挺拔,黄衫姑娘站的温婉,青衫姑娘站的翩翩,绿衫姑娘站的霸气,靛衫姑娘站的小心翼翼,而紫衫姑娘站的安静,月色映照下,她秀气的脸,眼中似蒙上了一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