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叔伯
这日,郑轻白走到闸桥那边看桃花园里桃花开的正好,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突然树下一人站起身,桃花落得他满身皆是。郑轻白一看那人穿着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条,脚上是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原来是顾溪。他要将身上的桃花抖下来,可突然又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闸桥去了。
郑轻白走过去问道:“你在这里作什么?”
顾溪一回头,看到是郑轻白,笑道:“嫂子。”他慌得将手里的书藏之不迭。
郑轻白道:“你在看书?”
顾溪笑道:“不过是《中庸》。”
他最是厌恶四书五经,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不愿与那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仕途经济学问,也不愿应酬世务,他甚至批判程朱理学,把那些追逐科举考试、仕途经济的文人叫做“禄蠹”。他说看《中庸》,郑轻白怎么会信他?
郑轻白道:“你还想在我跟前弄鬼。赶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
顾溪道:“好嫂子,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一面说,一面将书递了过来。
郑轻白接书来瞧,原来是《洗冤集录》,郑轻白笑道:“这书我看过,很好,你为何要怕人呢?”
顾溪道:“老爷认为只有科举考试所用之书才是好书,我若看这些老爷会骂我不务正业的。”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可我又不想考科举,我对查案倒是有几分兴趣。”
郑轻白道:“此书作者名为宋慈,据说他历任主簿、知县、通判和经略安抚使等职,其间多次主管刑狱。你若只是想看看书散散心,也就罢了,若你想切切实实的去破几件案子,那你得先考科举,当了刑狱官,才能够有所作为。”
他眨了一下眼睛,似有所顿悟,他笑了,“旁人劝我考科举,都说是早登金科,以光耀门楣,为的是荣华富贵,只有嫂子说的是考了科举,我才有资格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一面收书,一面笑道:“听嫂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与嫂子话语投机,听闻嫂子的父亲就是主管刑狱的官员,以后我看书时若有疑问之处,还请嫂子与我解惑。”
郑轻白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我知无不言便是。”
正说话,只见顾溪的丫头向帛走来,说道:“到处没找到,摸在这里来。老爷叫三爷出去会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顾溪听了,心中好不自在,一面拿了书,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们坐着就罢了,为何要见我。”
郑轻白道:“《周礼·秋官·小司寇》上说,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其中‘五声’就是指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就其言辞气色,以耳目察之。辞听者听其出言,不直则烦;色听者观其颜色,不直则赧然;气听者观其气息,不直则喘;耳听者观其听聆,不直则惑;目听者观其眸子,视不直则眊焉。”郑轻白又说:“由此可见,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学着察言观色,也是一个好处,不是?”
顾溪明眸闪烁,笑道:“是。”他别了郑轻白,同着向帛回房换衣。
老爷让顾涧和顾溪兄弟二人参加几个月后的县考。
如今的科举考试分为四个级别,最低的一级叫院试,由府、州、县的长官监考,考试通过后为秀才。然后是乡试,省一级的考试,考中的就成了举人。再高一级的是会试,由礼部主持,考取的叫贡士,如果能考过这一关,就有资格参加最高一级的考试,也就是殿试。殿试又叫廷试,由皇上亲自主持。凡能通过殿试的,最起码也能捞个进士。殿试第一名称状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合称三鼎甲。
端午节穆夫人让丫头送了节礼给郑轻白,郑轻白特意将赏给她的红麝香珠串子戴上,到穆夫人那里,走到穆夫人的房外,就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说话:“制艺就是八股文,小到童试,大到殿试,每场考试都必不可少的就是八股文。而这八股文结构分为八个部分: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和束股。八股文题目全部来自四书五经,按理说只要熟读四书五经做到破题应该是不难,但八股文题目中常有一种难度极高的截搭题,就是把毫不相关的两句话拆解了放在一起,直接当题目。曾有一场考试,题目叫‘弥子之妻与子路’,这句话的原句出自《孟子》中‘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题目将后面五个字去掉。”
弥子之妻与子路!郑轻白不由得抿嘴笑了,出题人真是难为人,这题目听起来像是有不伦之事。
听那清冷的声音顿了一下,又说:“县试考场大约也就三十米宽,却要容纳一百多人。考生天未亮就要进入考场,一直到黄昏才可出去。考场中没有茅厕,大小事物都要在考场里进行。”
郑轻白想了一下,一百多人挤在一个三十米宽的地方,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解决,臭气熏天,只是想一下都感觉很不好了。
那声音又道:“童试分为三场,县考、府考和院考,每考的前十名在后一场考试里都可以提堂,进屋子里考试。在屋子里考试总要比在屋外考试强一些。”
那声音又道:“县考共有五场,第一场是最重要的,被称为县考正场,要写两篇制艺和一首五言六韵试帖诗。制艺有严格的对仗要求和结构模式,试帖诗更是连每一句的字数、平仄和韵脚都要安排好,错一个字都不行。”
屋内沉默一瞬,听得那声音又道:“你们一贯瞧不起举人进士的,认为都是在争名逐利。坦白说,我心里也是认为八股文要代圣贤立言,多半含混生涩、似通非通,没有诗、赋、论、策等文体的佳作那种熠熠文采和酣畅气势,而是晦涩枯燥,有些词句甚至难于准确把握其意义,啰啰嗦嗦,空疏无聊,同政治才能谈不上有什么关系。八股文写的好的人也不一定心怀天下,寒窗苦读数十载,当了官为非作歹,鱼肉百姓,也不是没有。我虽不喜欢这种应试的制度,然而,我是尊重那些能够吃得了读书苦的学子们。你们能如此自在,只因为你们生在温柔富贵乡中,即使天天与家里姐妹们嘻笑玩耍,也能仗着先祖的功绩养尊处优。可是那些平民寒士却只能通过这种应试考试的方式改变命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们以为真的那么简单?若吃不了那份苦,现在就赶紧放弃,也省得浪费我的时间。”
不一会儿,门帘被丫头们掀起,从门里推出一轮椅,一袭白便映入郑轻白眼中,那白并非如雪一般亮,而是柔和的,似把秋夜的月色捣碎浸染而成,轮椅上面坐着的人缓缓抬起眼,他的面容渐渐在郑轻白眼中清晰起来,他眉目清朗如静川明波。他看到郑轻白,郑轻白怔住,忘了要回避,目光直撞进他如黑宝石般,熠熠生辉的双瞳里。
这就是顾润,果然人品出众,郑轻白痴了一瞬,心中似有所失,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可惜有此遭遇。上天是见不得人间完美吗?”想到此间,倍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