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伟是晚饭前赶回来的,父亲刚好清醒了许多,能认得出人来。
丰伟站在父亲床前,眼睛红红的,说不出话。母亲,姐姐,穗子又哭起来。
男孩子的情感终究比穗子他们沉重一些。父亲倒下去的那一刻,丰伟单薄的肩膀已无形接下一个家庭的重担。
在农村,就是这样,无论这个家有多少能干的女孩子,男孩子永远是一家之主,那是一种延续和传承,自然而然,无需言语。
所以,在这样的时刻,他没有表现自己的脆弱,没有眼泪,只红了眼眶。
父亲一看见丰伟,涣散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浊泪,然后大口大口喘着气,嘴巴里呜呜呜发出声音。
丰伟替父亲扶着胸口顺气,“爸,我知道。”
这是父子之间的默契,是神性在父母子女间血缘关系的显现。父亲至死挂心丰伟的婚事,挂心穗子的婚事,也挂心他孩子妈的身体,尽管两人闹了一辈子。
丰伟应答着父亲,握着父亲的手,轻微的抽泣着,“爸,我都知道。你放心吧。”
父亲像是听懂了丰伟的安慰,呼吸平缓了许多,大大呼出一口气后,微闭着眼睛,很平静,像是睡着了。
母亲在厨房里已经做好了饭,可是谁也没有胃口,姐姐喝了一小碗红薯茶,劝慰着穗子道“吃一点吧,后面还有很多事情,不吃饭可不行。”穗子勉强也喝了一碗红薯茶。
姐姐前一晚已照顾一晚上,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晚上9点多点,穗子让姐姐先去休息,上半夜她和母亲看着,下半夜换姐姐和丰伟。姐姐一脸的憔悴,眼睛都肿了,熬夜熬的头疼,撑了一会儿就去里屋睡觉了。
父亲嘴巴很干,要不断用棉签沾水给父亲湿润嘴唇,穗子学着姐姐的样子,把温开水倒在小碗里,用棉签沾水给父亲一遍一遍湿润嘴唇。母亲坐在穗子旁边。
母亲眼睛还很红肿,满眼的红血丝蜿蜒曲折盘在浑浊的眼白上,看着像极了原始森林里盘根错节的虬枝树干,隐秘且恐怖。
“妈,你先去睡会吧,两个人和一个人是一样的。”
母亲有些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喏喏说道:“没事儿,你去睡吧,做了一天的车,够累的。”
母亲有些别扭,似是对穗子父亲还是恨恨的。坐在旁边,木木讷讷,没有伸手上前的意思。
母亲在这样的时刻,还不愿意退让!
穗子内心里蔓延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她恨!恨这个家!恨她母亲,恨她父亲!恨她出生在这个世上。
穗子给父亲润湿嘴巴,没有接母亲的话。父亲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吓得穗子不敢松心,时刻盯着父亲。
母亲等了一会儿,有些嗔怪道:“别盯那么近!”
穗子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满心里都是恨,仿佛前面三十年压在内心深处的恨一下子决堤了。
穗子低着头,一直没有搭理母亲。母亲又断断续续轻斥了穗子几声,不让穗子离父亲太近。乡下有个习俗,活人不能离将死之人太近,以免吸到那人身体里的浊气和死气。
穗子没想那么多,又气着母亲的态度,依然没有搭理母亲。
母亲似是有些怒了,抓了穗子的胳膊,把穗子搡到椅背上,差点弄洒碗里的水。
“你没听见?别盯那么近!”
穗子沉默着,依然不搭理母亲。母亲不再吭声,坐了一会儿,就去堂屋另一侧的床上睡去了。
安静的夜,别人家可能已沉睡甜美的梦境,缓解一天劳作的辛苦。穗子一家却笼罩着阴云密布。
一半生离死别,一半解脱自由。
穗子,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内心里给自己做了一个选择。
看着父亲,又看了眼母亲,穗子想,若是这些年是报恩,那么,她的恩应该也已经报完了。
神明在上,她从未忤逆过父母,从未离经叛道,一心讨父母喜欢,让他们开心。她努力学习好,懂事做家务,帮母亲干地里的活,听父母的话,做一个乖孩子。
她除了结婚的事情叛逆了点,三十年来一直都孝顺懂事。
神明在上,她不是一个坏孩子,她只是绝望了。
困意袭来,穗子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尽量让自己清醒。
父亲犯了病,大口大口的喘气,翻着白眼,嘴里呜呜呜的叫着,穗子内心里十分害怕。
姐姐从里间似离弦之箭来到父亲床前,双手握着父亲的手,不停地喊着爸。
穗子握着父亲的另外一只手,泣不成声地喊着爸。
过了二十分钟,父亲安静下来,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丰伟也来到了父亲床前,姐弟三人站在床前,像是等待判刑,等待着父亲咽气的那一刻。
时间变得漫长而煎熬,谁也不敢说话,谁也说不出话。父亲躺在床上三年,身体早已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样子,像是一把老旧的轮椅,脆弱的骨架折叠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个怪物。咽气是父亲得到解脱,可神明连在父母子女间的血脉,又让作为子女的他们难过的揪心。
神明为何对他们如此残忍?命运为何让他们承受这些?真是让人憎恨!
母亲听到动静,也起了床,来到床边看了父亲一眼,扑通一下跌倒地上,哇的大哭起来。
半夜,凌晨2点45分,父亲咽了气,他终于结束了他苦命的一生。
姐姐跟着母亲,大声哭起来,穗子突然地就很冷静,哭不出来。她不知道她怎么了,面对没了生命的父亲,她一点眼泪也哭不出来。
母亲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哭诉她这一辈子婚姻的不幸,哭诉她命苦,哭诉她儿女嫌弃。
漆黑的夜,寒凉的风,北方早秋的季节,她的父亲像一片枯叶彻底掉落,变成泥土的一部分。
她的母亲像是掀开了她内心封闭的闸门,肆无忌惮地哭诉,把从结婚那一刻的委屈,三十年婚姻中的埋怨,桩桩件件,件件桩桩,随着穗子父亲的离去哭诉出来。
在这样的时刻,丰伟也像是爆发了内心的怨恨,大声斥责母亲,到这时候了,怎么还是不能退让。
母亲一下子蒙了,没想到她的儿女竟是这样怨着她,好像这一家子的乌烟瘴气都是她作的。于是哭得更加委屈,抬起手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子,捶胸顿足地哭诉,咒骂。
姐姐也气急败坏地指责母亲,丰伟跪在母亲面前,啪啪扇了自己两巴掌,隐忍着哭着像母亲道歉:“妈,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打的错,行了吧。”
丰伟像是中了邪似的给母亲磕头,认错。母亲坐在地上哭诉着。
穗子像是灵魂出了窍,人若是绝望到绝望极处,应该会发疯吧。
穗子想,她可能要发疯了,发了疯的人就只是冷眼旁观这种处境,姐姐和穗子去拉丰伟,丰伟浑身颤抖,声音也嘶哑了,机械似的给母亲道桥
“妈,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你非得把你儿子逼死,你才开心吗?!”姐姐像母亲吼了声。
丰伟被这声吼震慑了一下,稍微理智一点,跪坐在母亲面前,依然在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