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又和七婶子聊了一会儿,两人就去给村子里的长辈们拜年去了。
穗子一个人在家,又翻开她的书看起来。
初三,大姐一家很早就来了。姐夫开的车,大姐家又换了新车,母亲满脸挂笑,合不拢嘴。大外甥和小外甥叽叽喳喳闹得疯起来。
穗子家难得又热闹起来。
丰伟过年相亲定下一门亲事,早饭吃了,他去找他相亲对象,两人要试着处一处,中午也没有回来吃饭。穗子母亲终于没再唠叨,总算有一件事情让她安了心,遂了愿。她又对着她的神明虔诚的磕头跪拜。
大姐夫是沉闷的人,他无所事事就去二楼房间躲着玩游戏,大姐和穗子以及穗子母亲在楼下,一边准备午饭,包饺子,摘菜,一边话家常。
大姐手里择着小青菜,叹息道:“这好日子才开头,咱爸就没有享福的命。要是他好好的,现在多享福啊!”
母亲在切肉,切成丝,切成块,没有搭理大姐。穗子心里亦是有些怅惘,这大过年的喜庆日子,如果父亲还活着,那应该是一副更圆满更温馨的天伦享乐画面。
可是,如果父亲还活着,也许母亲又在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情跟他吵架吧,会比如今这样好吗?
错误的人事物,只有斩断一方的链接,才能归正,这叫人生事十有八九不如意。穗子心里很通透,命运给的选择,没有同时拥有这一个选项。
“姐,咱爸活着只有遭罪的份儿。”穗子一说到“遭罪”,又想起父亲那一副不成人样的残破躯体,眼睛酸酸的,红红的,泪水止不住。幸亏她是低着头在剥蒜瓣,没人注意到她的情绪。
“哎,咱爸这都是啥命啊!一辈子没享过福,净受罪了!”姐姐声音有些哽塞,猛吸了一下鼻子,没再说话。
穗子也不敢再接话,她怕眼泪忍不住,破坏了这大过年的喜庆气氛。
这时母亲冒出一句话来:“小时候一下也没碰过,没照顾过你们仨,都是我一个人又苦又累养活你们,他没啥功劳,这死了对得起他了!”
“就你能!你厉害!你能干!这个家都怪你,才会这样!”姐姐暴躁脾气,一口气说话怼过去。
“怪了一辈子了,这死了还怪!你要是真有本事,咱家能过成这样?你去看看,谁家像咱家这样,一年到头吵吵吵,好运气也被你俩这样吵没有了!成天怪俺爸没本事,他就算有本事,也被你怨的没本事了。你咋不想想自己?成天怪这个怪那个,你咋不怪你自己?!”
姐姐向来是听不得母亲抱怨父亲的,一听母亲抱怨父亲,就像是点了火的炮仗,不管三七二十一,火不撒干净不痛快。
“就说这房子吧,当初换地可是你非得换的,俺爸说不换,是你死活非得跟人家换。你看看现在,人家把好地占了,房子盖得敞亮,超市开着。丰伟有啥,除了这两间破房子,成天因为这点破地,今儿吵,明儿闹。都是你自己的错,还怪这个,怪哪个。咱这个家,谁都不怪,就怪你!”
大姐连珠炮说了个痛快,气得母亲满脸通红。
“换地能怪我么?当初可是你爸去说的,他自己一会这说,一会儿那说,中间说来说去说不清了,这能怪我?”母亲被气急了,说话声音也重了些。
“不怪你?都怪你!不是你一会儿一出,能换来换去说不清楚?”
“你别跟我抬杠,你不信,现在去村里问问!”
“我不问!我吃饱撑了没事干!就你做事这样,受苦受累也是你自己找的!”姐姐摘好了青菜,拿去水池边清洗,也不管母亲是什么情绪。
母亲和大姐叮叮当当斗嘴,穗子是从来不敢多嘴的,因为母亲和大姐会把战火引到她身上。大姐和母亲都嫌弃穗子性子慢,做事慢,自然她的话也没分量。
可今日有些不同,就算人微言轻,穗子也想把战火引到自己身上。
“妈,你少说两句吧,换地的事,不能怪俺爸,是你自己没处理好。你要是自己有主意,定了心,咱就在咱自己地上盖房子,不麻烦别人,现在也没这事了。你自己就是耳根软,东说东有礼,西说西有礼。”
穗子说话温和,她母亲还要辩解什么,穗子又继续道;
“妈,你一辈子都这样,人家说啥就是啥,叫你自己拿主意,你又拉着俺爸,事情办成了是你的功劳,事情办不成,你就怪俺爸。你自己想想,俺爸又笨,做事情又不靠谱,你除了怪他就是骂他,这人都没了,你就别再怪了。”
母亲抽抽涕涕,她两个女儿都在怪她,她一辈子辛苦劳累,没成想,招来的竟是这般怨怪。
“都怪我!都怪我!你爸一辈子都是老好人,现在连你仨都怪我!”母亲眼泪止不住,擤了把鼻涕,抽泣着切她案板上的肉。
姐姐清洗好了青菜,走到母亲旁边,夺过来母亲手中的刀。
“不怪你怪谁?!一辈子争强好胜,也没见你争出个啥?”
母亲被夺了刀,坐在灶锅前,去择长豆角。
其实,姐姐和穗子,丰伟是清楚母亲的辛劳和心酸的。他们内心里是心疼母亲的。可是母亲对父亲的怨气和愤恨,让他们仨觉得难受。
亲人,本是应该相亲相爱的,那是从小缺爱的他们最向往的。别人家的孩子有父母的庇护,可以撒娇,可以任性,即便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也还是得到父母的庇护,而他们三个,是长在悬崖峭壁上的独草,要早早地学会独立,要长得好一点,壮一点,赢得父母的赞许,得到片刻的温暖。
而今,大姐已经有两个孩子,奔四的年纪,依然在做着儿时的事情,用自己的婚姻,孩子,物质生活,向父母表现,以赢得父母的赞许。
丰伟也是,公司里逢年过节发的各种礼品,从来都是寄给母亲,每次回家也要给母亲带一些礼物。母亲开心的笑,丰伟就觉得那是儿时梦寐以求的暖。
只有穗子不再像母亲展示什么,也不再奢望从母亲那里得到赞许。从她大学毕业,离家出走的那三年里,她就明白了。她是一个独立出来的人,父母给的前半生支离破碎,她正在用学识和经历去自愈,尽管这自愈也许用后半生才完成。
穗子如今对母亲,只是理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理解,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踏入错误婚姻的可怜女性的慈悲,也是对她自己的慈悲。
母亲对孩子的爱,可以治愈孩子的一生。
那,儿女对母亲的爱,相应的也可以治愈母亲的余生。
这才是爱,是亲情,是孝顺,是神明赐予的父母子女血脉的真意。
自从想明白这些后,穗子对母亲说话,都是温声细语,从不与母亲争吵,甚至没说过一句重话。若是母亲说出的话实在让她生气,她就冷静的对母亲说“妈。你现在别跟我说话,等我好了,咱们再说。”
姐姐和丰伟孝顺母亲也是十分孝顺,只是脾气上来,也会说出重话,让母亲更难受,自己也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