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闩被锯开七八分钟后,老张终于戴上口罩和手套,带着孙卫东进了窑洞。
窑洞面积不大,进深也就七八米,宽四米左右。进门左手靠窗的位置就是用砖头垒的炕,进门右手边墙上挂着一面镜子,靠墙放着一个铁质洗脸盆架,上面放着一个墨绿色的塑料洗脸盆,架子最上端还挂着已经发黄和破洞的毛巾。一个破旧的布艺双人沙发靠墙摆放,前面放着一个玻璃茶几,茶几上放着没有收拾的碗筷餐盘,两瓶汾酒,一瓶开着盖子,另外一瓶还是满的,但是仔细观察的话盖子的封口却已经开了,还有半盒云烟。桌边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放着一条被拆开的硬盒云烟。沙发对面放着一台24寸熊猫牌彩电。再往里,就是一个褪色的衣柜。
空气中还弥漫着恶臭,但是作为警察,他们只能忍着,这就是他们作为警察的职责。老张观察完屋内环境后,把目光彻底落在死者身上。死者斜躺在炕上,上身着一件褪色泛白的无袖背心,腹部肿胀隆起,下身盖着被子。面部肿胀呈黑色,眼球突出,嘴唇发厚,嘴巴微微张开露出牙齿。
“把死者被子掀开,检查一下身上有无明显外伤,然后拍照。”老张面无表情地指挥道。
孙卫东利索地上了炕,把棉被掀开,露出死者的下半身。这时恶臭味更重了,被单上残留着排泄物。孙卫东也只是眉头皱了一下,他拿着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着。老张把头凑在离死者头部二十公分的距离,认真地检查死者头部有没有什么外伤。
“师傅,我检查完了,照片也拍完了。”孙卫东不一会儿说道。
“翻下身,看下背部。”老张说完后两人分别推着死者的肩部和腰部,把死者翻了身。孙卫东继续拍照,老张继续盯着头部。
几分钟后,死者被重新盖好被子,并用枕巾遮住了面部。老张走到茶几跟前,看了看上面摆放的餐具和酒水。
“一个人喝了一斤白酒,喝得可是不少,还喝得是汾酒。”老张若有所思地说道,“小孙,把这个碗筷酒水也拍照取证一下。”他说话期间把目光又放在最里面的衣柜上。他随手打开一扇衣柜门,衣服虽然摆放的不是很整齐,但是也不像被乱翻过的痕迹。
“走吧,先出去。”老张对着孙卫东说。
孙卫东拿着相机就快步冲到门外,然后弯着腰大口地呼吸。门外三位村民一脸同情地看着这位年轻人。然后又一脸佩服地看着面色平静的老张从屋里走了出来。
“什么情况啊?领导。”牛红栓急切地问着。
“看尸体的情况,应该死了有四五天,目前基本排除他杀的可能,喝酒致死的可能性比较大。”老张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不过最后仍然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回去还得再研究一下。”
“这个虎山啊,天天喝酒,最终还是让酒给害了。哎!”牛红栓深深地叹着口气。
“死者天天喝酒?酒量怎么样?”老张随口问道。
“嗯,几乎是天天喝吧,喝了二十多年,反正村里有人办事,他去了肯定喝酒,每次都会喝多,酒量还行吧,七八两?不过最近这两年应该不行了吧,毕竟年龄在那放着,去年村里有一家办事的,他竟然喝多尿裤子了。”牛红栓回答。他说完掏出烟,给老张发烟,又把火机凑过去,要给老张点烟,被对方婉拒。
“嗯。最近他有没有遇到什么烦心事?”老张又问。
“他唯一的烦心事估计就是娶不上媳妇吧,光棍一个,哪会有其他烦心事的。我和他做了一辈子邻居,这个虎山啊,胆小怕死的很。应该不会自己想不开的吧?”在一旁静静听着的王安国插嘴回答。
“嗯,他应该不会自己想不开的。他要是想不开,最起码死以前也要穿好衣服。他不仅胆小怕死,还好面子。赤条条地走,让街坊邻居都看到,他肯定不会这么做的。”牛红栓接着王安国的话继续说。
“嗯。”老张听完点点头,在他心里,死者自杀的可能性也基本排除掉了。那么这个案件应该就简单明了,就是单纯的喝酒死亡或者突发疾病死亡,那这样就不需要再拉走去做尸检。如今县城也没有做尸检的地方,还得拉到市里。死者又是一个光棍,拉走好说,但是拉回来就难了。老张一边抽烟心里一边寻思着。
“按我们的工作流程,需要做一个笔录带回去,那就麻烦书记了,一会儿做完笔录给我们签个字。”
“好说,好说。”牛红栓连忙答应。
“去我家吧,这地方也没办法做笔录,正好到家里喝杯水,就在对门。”这时王安国邀请众人去自己家。
“算了,刚检查完尸体,现在去你家不合适。”老张拒绝。
之后孙卫东拉着牛红栓走到院子里的两个石墩上坐下来做起笔录。老张则在院子里踱步,他抿着嘴,转着眼睛。那俩村民也没有敢去打扰。这时,门外传来说话声,王安国扭头看去,看见自己的媳妇申翠莲和两三个妇女站在大门外往里面看,王安国瞪着大眼吼道,“回家。”申翠莲歪着嘴扭头走了。剩下那两三个妇女还往里面张望,直到老张向她们微微点头后,才不好意思地走开了。
又过去一段时间后,孙卫东把笔录工作完成。老张走到牛红栓面前说道,“这个情况我们大概已经摸清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但是保险起见,人最好还是先别埋掉,屋子里的东西也先别动。我们回去再研究一下,会尽快打电话通知你的。”
牛红栓点点头,“那辛苦你们了,也请尽快啊,毕竟已经死了四五天了,再拖下去人就烂透了。”
“租个冰棺吧,最多三四天。再说后事总得买个棺材,挖个坟,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尸体也得在家里再放几天。”老张建议。
“嗯,你说的对。确实也得在家再放几天,一会儿我就联系搞殡葬的人,先租个冰棺。”牛红栓点点头。
“行了,那我们先回啊。小孙,咱们走。”老张说完后向三人点点头,就带着孙卫东出了大门,这时门外已经站着几位好奇的村民,老张对着他们微微笑了一下,然后顺着来时的路朝着沟上走去。刚走不到一分钟,就听见身后哄地一下传来嘈杂声。此时的那个小院里,估计已经乱作一团了吧。
在老张和孙卫东离开后不久,牛虎山家小小的院子里已经挤满村民。村里也没有大喇叭喊,但就是有很多人很快知道了这件事,并快速赶了过来。大部分人站在院子里离窑洞远一些的地方,捂着口鼻,指指点点。有一两个男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凑在窑洞门口往里张望。
“还真是死家里了。”张爱花凑到申翠莲耳朵边小声嘀咕道,似乎说的话怕死者听见似的。
“天天喝,终于把自己喝死了。”
“说是一个人在家喝得酒,喝了一斤。你说他怎么舍得给自己买汾酒喝?”
“指望他自己买?那肯定不可能,指不定在哪里弄的。有好酒自己偷偷关起门喝,生怕别人闻到…”
“今天早上我就闻闻一股臭味,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的,就没多想。哎,真是,没法说。”张爱花说完后又忍不住拉着申翠莲往后退了一步。
牛红栓看见院子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就清了清嗓子喊了几句,“都不要在这看热闹啦,事就这么个事儿,没什么好看的。老黄和安国留下一会儿等冰棺来了抬抬人,金虎你也留下,平时数你和虎山关系好呢,一会儿搭把手吧。其他人就各自忙去吧。这次不用上礼,也没有大锅饭给你们吃的。”
院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开始离开,反正热闹已经看完啦。再说里面死的是虎山,大家从感情上讲也不会再多呆下去。虎山在世前遇到别的村民家办事,他去了也不帮忙,就坐那一顿接一顿地喝酒。如今人臭烘烘地走了,大家虽然没幸灾乐祸,但是也不会产生该有的悲伤。
下午四多,虎山已经躺在冰棺里,牛红栓在冰棺前还给他点上蜡烛和香。床上的脏被褥床单被卷起来扔到院子的角落,桌子上的那些碗筷餐盘还按照老张的要求没有动。后来留下的这几人也离开了,牛红栓走时还把院门紧锁了。小院又恢复宁静,仿佛今天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虎山似乎出了趟院门,也许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回到所里的老张和孙卫东下午再也没有接到别的案子,两人坐在电脑前整理今天出警的资料,反反复复地看着笔录和照片。
“师傅,我觉得这个案件有些蹊跷。”孙卫东看着那张拍着汾酒的照片,神色凝重地说。
“你说说看。”此时面色凝重的老张双眼一亮。
“死者的经济条件应该很差,而且据村民讲也比较抠门,而且没有什么朋友和亲戚。但是他怎么会自己在家喝汾酒抽云烟呢?这些东西与他的消费水平严重不符啊,现在又不是过节过年。你说这些东西是他自己买的还是别人送的?”孙卫东说出自己的疑惑。是啊,那个时候农村人平时确实是不舍得喝汾酒抽硬盒云烟,这是这个案子唯一值得怀疑的地方。
“自己买的怎么说?别人送的怎么说?”老张点燃一根烟,面色平静。
“现在不好确定啊,需要对酒的成分进行化验。如果酒有问题,又是别人送的,那么…那么这个案件不一样了。哎,我也是随口一说。而且我看桌子上剩的那瓶酒盖子封口已经开了,他为什么开了那瓶酒却没有喝呢?这酒开了盖酒味就要散啊。”孙卫东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人社会关系很简单……”
“是,所以我觉得那种可能性几乎很小。他死前喝酒的量确实不小。”
“小孙,虽然你办案经验不是很足,但是嗅觉还是很敏锐的嘛。”老张微微一笑,夸赞了自己的徒弟一句,“对于我们办案人员来说,但凡案件有疑点,就不应该放过,而且有时候办案子,直觉很重要,有些不符合常理的蛛丝马迹,可能就是办案点的关键。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只要有犯罪,就会有破绽,也许那两瓶汾酒就是这个案件的破绽。”
“师傅,您以前办过刑事案件?”
“没有。”
“那您为何你这么懂?”
“哈哈,年轻的时候曾梦想做一名刑警,后来就喜欢看一些刑侦类的电视剧嘛。”
孙卫东听完也笑起来,“那师傅,您觉得这个案件?”
“嗯,我和你有一样的疑惑,但是从目前了解的情况来看,这个案件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再说以目前掌握的情况是不可能移交给刑侦的。如果你想继续深入查一下,师傅我配合你,就当一次你的学习实践吧。说一说你后续想怎么查?”
“明天我想再去一趟现场,把那两瓶酒拿回来,然后让所长托关系去检验一下有无别的成分。如果就是纯粹的酒,那就正常结案。如果酒里掺杂着别的成分,那么就移交吧。”
“行,就按你的想法来。明天我去找所长,让所长帮忙去把酒送检,这点面子他还是会给我的。”
“好。那下班后我请您洗澡吧,洗完澡咱俩喝两口。”孙卫东兴奋地提议道。
“为什么要请洗澡?”
“这不今天碰尸体里嘛,洗洗身上的味儿。”
“你说的对,是该洗洗,但是得我请你,就你那点工资还是算了哇,什么时候转正了再请我。洗完澡下馆子吃羊肉锅子,酒嘛,酒最多二两啊。最近整顿纪律,不让喝酒的。再说今天刚接一个喝酒喝死的,咱们也得长点记性。”
“行,您说了算,那我今晚就蹭洗蹭吃又蹭喝啦。”
“我现在给牛家庄的书记打电话,让他务必把那两瓶酒给留下,千万别给扔了。”
“您走的时候不是专门安顿了他一下吗?让他不要动那些东西。”
“就怕人多手杂,打电话再说一下放心。”
下班后,两人骑着自行车直奔洗浴中心,洗澡后又去县城的一家老馆子点了一个羊肉锅子,好喝酒的老张还是忘记了二两酒的约定以及队里的禁酒令,当天晚上师徒两人分了一瓶高度汾酒。而后各自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当天晚上八点不到,沟底的几户人家就早早锁门关灯睡觉。老人们还是有些迷信,生怕虎山的孤魂晚上出来游荡,他们或多或少都和虎山发生过一些磕磕绊绊,虽然大部分都是虎山的问题,但是生前都不怎么讲道理的人,死了变成孤魂就更难讲道理啦。
自此后的一段时间,沟底的晚上就格外安静,甚至大白天也鲜有人四处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