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没有獠牙
洞顶的蝙蝠倾巢而出,扑棱着翅膀化作斑斑点点,飞向云彩被晚霞染红的方向。斑斑点点完全消失在追逐的眼中,栈道上细碎的石子沿着绝壁滚落,声音传入洞中,我们兴奋起来——侦察兵终于回来了。
焦急的目光都集中在瘫坐在墙根的小米身上,他呼呼喘着大气,疲态尽显。贴心的老三用树叶折成的杯子,从洞顶滴落而成的水洼里舀来清水递给小米。小米喝干树叶里的泉水,气息平复了不少。第二杯水也被一饮而尽后,小米终于恢复了一些气力,可以开口说话。
“情况——属实,可以行动!”
“欧耶!”老三老四击掌相庆。
我也松了一口气。几个月的时间,人类可以建起一条公路,可以树起一栋高楼,自然也可以毁掉一口地窖或者任其荒废。所幸,印象中那口地窖幸存了下来。
昨晚组织决定行动后,小米出于谨慎还是决定亲自回一趟村子。一来熟悉地形,二来核实情况,从而准确地部署分工,制定周详的作战计划。他连夜赶路,跋涉了半个森林,经过一天一夜的蹲点侦察,了解到的情报和我知道的相差无几。
在已不复存在的古老大松树下,有一块荒地,几个不同姓氏的老人在冰冷的棺材里挨在一起安了新家,成了阴曹地府里的邻居。坟地前有一排错落的竹子,方老三(花花的人主)家在那里挖了一个有三个我深的地洞,作为储藏部分粮食的处所。别人家的地窖多设置在自家的屋子内,直接掘地三尺,封上木板,非常方便。而老三家新盖起的砖瓦房地板都由水泥混凝土浇筑而成,挖坑不易,只好选择坟地松软的泥土开挖。村长家也是新式砖瓦房,地窖当然也设在屋外,而他不像老三这般轻率,稀里糊涂地把宝库交给一帮死鬼看护。村长更愿意相信狼狗锋利的爪牙,他家的地窖就设在狗窝边上。
花花原本是老三家抗击鼠害的绝世武器,然而小米说期间至始至终不曾见过一只猫的影子。花花到底怎么了?难道真的如她唱的那样被我带走了半个灵魂。她现在靠着半个灵魂维系着整个生命,谁能保证身体忠诚如一?我泛起一丝忧虑。因为花花的擅离职守对我们此次行动肯定是件好事,我也不再多想。
直到夜深,站前会议才圆满结束。从站前准备,到战中方案,再到战后撤退,我们考虑了所有能考虑到且遇到的问题,并反复讨论敲定应对方案及备选方案。经过多次推演,我们对各自的职责分工一清二楚,都对此战充满信心。我们坚信,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春天来时,我将进到森林更深处,那里人迹罕至,甚至人迹未至。我彻底与他们断绝往来,我过我的猪日子,他们过他们的人生活,从此两不相干!
可是欠下的债终归要还的,他们若不还,我便亲自上门讨要。阿欢的鞭子不能白挨,花婶的屁股不能白骑,黑子不能白死,老黑子的功绩也不能白抢。
当晚,三只老鼠第一次没有磨牙,他们都累坏了,尤其是小米,连日的奔波和超负荷的用脑。我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圆我的一个梦。这不是单纯的为了过冬食物而进行的战争,也是我向人类发出的宣战书,我要以这场战争与人类做个了断。我横身挡在风口,抵御袭向他们的一股寒,以表感激。我迫不及待时光来到下一个夜晚,那时战争的号角会正式吹响。
迎着夜晚的冷风,我站了很久。完整的四肢变得僵硬而麻木,就把头枕在环抱的两只前臂上,发着呆,迎接又一个失眠。
上次类似的情形要追溯到几个月前,那时天气还很炎热,我以相同的姿势匍匐在泥石堆砌的圈牢中,思念着山中的杜鹃。因此带来的满足让我与杜鹃在梦中相会,过上浪迹江湖的潇洒日子。我知道,除了梦,我什么也没有。只有这样,我才感受得到内心的安稳,才能继续入睡、持续做梦。
我梦见自己被隔离在梦境之外,眼巴巴看着梦里面的自己与一个不是杜鹃的姑娘紧紧相拥在一起。我气势汹汹地挣破隔离的护壁,欲奔向另一个自己兴师问罪。藏在我怀里的是只猫,她在被我看清脸前扭头逃掉。我所有的怒火都冲剩下的猪发泄,只用了一个巴掌,他就被拍成了一堆齑粉。
刺破耳膜的尖叫声在黑暗中持续震荡,那只猫眼珠外露,唇牙满张,全身的毛发竖立起来,癫狂地扑向四处逃窜的鼠群。她用双爪将小老鼠死死地按在地上,硬生生用牙齿将其耳朵自耳根扯断,一只,又一只。黑的,白的,灰的毛沾染红的鲜血沾满猫嘴。黑的,白的,灰的断耳堆积成岛被红的血泊环绕。
“不要……不要!”我跪倒在地,用咆哮冲破泪水的雨帘,呼唤那个名字“花花——”
晕倒的我被带走,醒来后发现自己和其他一些猪、羊、牛关在一个巨大的铁笼子里。我们谁也说不出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两个人朝我们走来,一个带着牛头面具,一个带着马头面具。他们打开笼子的门,把一头像阿伟的猪拖出去按在条凳上,让另一个没有带面具的人将一把一米长的刀子刺进了猪的喉咙。等到破开的喉咙再也流不出血滴进地上的脸盆,戴面具的两个家伙把猪尸拖到一口大铁锅旁。他们舀起锅里滚烫的水浇到死猪身上,用两把大刨子把猪毛刮得干干净净。
等到猪全身一毛不拔只剩光秃秃的一层皮,戴面具的家伙又把它扛到屋子里一块更大的案板上。刚替猪放血的家伙早就准备好各式各样的刀具,他划开猪柔软的肚皮,将所有的肠子心肝挖出来,再用水冲掉残留在肚子内的血。最后,戴着牛头和马头面具的两个人把它倒挂在屋梁上的铁钩上。
笼子里其他家伙都暗自庆幸遭殃的不是自己,可我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因为,屋梁上还有很多空荡荡的铁钩子,它们可不是仅为供以观赏的摆设。
我望着窗外,一头长着獠牙的猪正朝这边冲过来。
……
小米小心翼翼地将一颗小石子放在石碓顶端,确认由一颗颗石子堆成的小山不会崩塌后,瞄了我一眼,又将注意力集中到旁边另一堆同样用石子堆成的更高的石山上,漫不经心地对我说:“醒了?”
熟悉的洞中,几根笔直的黄荆枝条整个身子光秃秃的,同剥好的完整的树皮堆放在墙边。老三老四专注地用牙继续剥着黄荆树的皮,没有搭理谁的心思。阳光透过瀑布的水帘折射成两道平行的黄光,照在洞内的泥土地上,灰尘在光柱中升腾飞舞。
轻轻点了两下头,我想我是醒了。
小米站在两座石山中间,来回抚摸着下巴,继续欣赏自己的杰作。确定两件艺术品无虞后,他走到我身旁,敲敲我的臀部。我坐起身子靠在墙上,为他挪开一块儿地方。
“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在雨季后的第一个晴天,”他挨着我坐下说,“我第一眼就认出你是一头逃亡在外的猪。”
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我被两只鸟误当作杀子仇人,可怜地躲在荆棘丛中。我浑身脏兮兮发着酸臭,身上没有一根漂亮的毫毛,淤青和伤痕无数,狼狈不堪。
“当然记得。我同样也一眼就认出你是一只逃离在外的老鼠——只有切身的领悟,才能真切懂得身处圈牢的苦楚。”
“我们都一样。”他望着仍在专注拧绳的两个家伙对我说。
“我们都一样!”我重重点头,看着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的两个家伙,重复他的话。
“作为认为你逃亡在外的依据——”小米冲着我露出两颗亮白的大门牙,敲得蹦蹦响,“你没有锋利的獠牙!獠牙的作用不光是造成伤害,还能防御伤害。你缺少自我保护的武器。
“推翻不了现有的痛苦之源,又不愿继续忍受,剩下的路只有逃亡!别担心,过完这个冬天,一切都会好的。”
我忘了自己是否点头。
时至黄昏,猪鼠联盟比蝙蝠军团更早出门。我架上树皮和黄荆皮编制而成的简易褡裢,载着鼠仨赶赴最终的战场。离夜深人静还早,我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走在来时的山路十八弯。沿路铺满枯黄的松针和树叶,遇到仅有的活物是一只似乎迷路的大老鼠。它个头足有我脖子上的三个家伙加起来大,整个脸都被茂密粗犷的冗长须发遮盖。
老三好管闲事,关切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大老鼠被老三狰狞的面容吓到,更对一只猪驮着三只老鼠的场景困惑不已。犹豫了许久,他还是决定不发一言。
小米拍拍我的脖子,催促我快速离开。
“为什么不捎上他——刚那个可怜的大家伙?”等到我们走远时,老三疑惑地问。
“是呀,我们应该联合更多的同胞一起行动,越多越好!”老四也在纳闷。
“不可以!”我和小米给出相同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