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间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转头去，看向那个说话的少年，就连凶悍的衙役和挣扎的老人都忘了手上的动作，一齐盯着他。
邓艾见这么多人看着他，一时有些紧张。刚才出于事情紧急，他来不及考虑便脱口而出。这会儿再想退缩，已是来不及。
他整了整衣衫，忐忑地走上前去，对着樊县丞拱手施了一礼说道：“启……启禀县丞，这二位长者是无辜的，他们没有下毒。”
樊县丞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少年虽是衣衫褴褛，不过身形挺拔，眉宇清秀，不像寻常逃难农夫。更难得的是这份不亢不卑的气度。寻常百姓见着官员，即便不是颤颤发抖，也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这少年倒是沉得住气。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何人？“
邓艾答道：“草民邓……邓艾，只不过是过路人。“这两天说话多些，他渐渐适应了这边的说话方式，也没那么结巴了。
樊县丞见他这副打扮，相信也不是什么大有身份的人，也懒得追究，又问道：“你说凶手不是他们？“
邓艾答道：“不错，县丞请看，这几位长者今日只是第一次见面，可谓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断没有理由加害，这是没有作案动机。其次，这里人员密集，到处都是眼睛，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要下毒，难保不会被人发现，这是没有作案时间。再者，这两位老人随身行李不多，方才几位官爷也查过了，并没有什么可疑物品，这是没有作案工具。三者合一，说明这二位老人必是冤枉的。“
普通的百姓本就容易受到外界的影响，听了这少年的说辞，不少人也附和起来，显得自己先知先觉一样。
“我就说嘛，这样的长者怎么会下毒。“
“就是，定然不是他们。“
樊县丞点点头：“你说的有点道理，可也不能排除他二人嫌疑，除非你知道是谁下的毒。“
邓艾受到鼓励，信心也足了些：“草民自然是知道的。“
樊县丞眉头一皱：“哦？“
“真相只有一个！“邓艾潇洒地一转身，手指向翻倒在地上的那只银褐色的金属小锅，高声说道：”下毒的就是它！“
所有的人都一愣，待得确认了这少年手指的目标，当真就是那只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小锅时，人群里忽然就炸开了。
“那口锅下的毒？“
“作妖了，作妖了，快跑啊！“
“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真是铁锅成精出来害人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傻啊，这又不是西方的妖，要拜也要拜天师才对。“
樊县丞好歹也是见多识广的朝廷命官，自然不会相信这套小把戏，黑着脸看这少年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邓艾捡起那锅，双手奉上，口中说道：“县丞请看，这口锅可有何不同？“
樊县丞随手接过来，端在手上细细看了看。这其实并不能算一口锅，只是一个大点的碗而已。看底子应该是银白色的，不过用的时间长了，半脏半旧的显得像是褐色。掂了掂，拿在手中感觉有点轻，非铜非铁。
他想了想说道：“锡？“
邓艾拱手道：“县丞慧眼如炬。“
随后他又望向那褐袍老者问道：“敢问老丈，这锅是哪来的？“
老人颤颤巍巍地答道：“这……这是路上捡的，我看还挺好，就拿来煮东西，可这锅用过好多次了，也洗干净了的啊……“
“这就对了。“邓艾没有回答他的话，又看向樊县丞说道：”县丞明鉴，这口锅……不，应该说这只碗正是锡碗，却不是纯锡，纯锡是银白色，质地偏软，做不得实用器皿，所以这必然是合金锡。“
樊县丞眉头一皱：“合金锡？“
邓艾也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合金“这个词，赶紧解释道：”就是纯锡中参杂了其他金属，比如青铜就是铜中掺了锡。“
“哦。“樊县丞点了点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懂了。
邓艾接着说道：“这锡器自古以来价格都不便宜，不是他们这样平民百姓用得起的，故草民猜测这一定是捡来的。只是这位长者不知道这物件只是个容器，并不能用作烧煮用。“
褐袍老者失声道：“为何？“
邓艾答道：“因为这合金锡中含铅，在长期泡酒或高温烹煮的过程中，锡器中的铅会慢慢渗透到食物中去。而这个孩子的症状，正是急性铅中毒。之前两位吃了没事，而这孩子却受不了，想来是因为孩子年纪尚幼，加上连日奔波，又长期营养不良，体质虚弱导致。“
“啊？“围观众人虽然没几个听得懂的，不过听说凶手浮出水面，还是很配合的起了个哄。
“铅？“樊县丞也不知道铅是个什么东西，只是又不好认怂，只好问道：”有何凭证？“
对啊，有什么凭证？这个邓艾完全说不上来了。他的这点知识都是上化学课学来的，再加上新闻里报过有人拿锡壶装酒中毒的事，他才猜测可能是这个原因，但是要怎么证明呢？
他知道不能犹豫太久，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只要叫医生来检查，一看便知。“
虽然医生这个词有点怪，樊县丞还是一下听明白了，左右看去，却没什么医者在这，倒是县里的仵作正站在人群里看热闹。他指着那人吩咐道：“老吴，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这仵作虽不是医生，不过见过的凶案可不比医生少多少。他应了个喏，上前细细查看了那孩子一番，这才起身向邓艾问道：“这位公子，你刚才说的铅，可是黑锡？“
邓艾一愣，还有这么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像，只好含含糊糊地应道：“额……“
仵作得了确认，转头对着樊县丞一鞠躬道：“回樊县丞，小的看过了，面色苍白、流延、呕吐、抽搐、昏迷，确是黑锡中毒的症状，不过程度不深，好好调养，当不至于致命。“
那四名老人一听这话顿时都瘫坐在地上，像是商量好的一般。抱着孩子的爷爷奶奶欣喜孙儿还有救，而另一对老夫妻则看到了洗脱冤情的希望。
樊县丞一听果然是这样，也颇为意外，踌躇了一会说道：“虽不是这二人下毒，但也是因他二人的锡碗而起，你二人可还要告他？“
那两个老人本也善良，之前对那对老夫妻印象颇佳，既然不是别人有意下毒，对方又是好心，自然不能恩将仇报。这时又心念孙儿，更不想多生事非。灰衣老汉说道：“不告了，不告了，还请县丞救草民孙儿一命。“
所谓民不举官不究，没了苦主，樊县丞也乐得省事，这“义舍“里要他操心的事还多着呢。他有些不耐烦道：”本官又不是医者，怎么救得了他。“说着看了那仵作一眼。
那对老夫妻像是得了指示，一起转向仵作，唬得他赶紧连连摆手道：“小老儿只是个仵作，不懂得医道，纵是想帮也帮不上啊。“
倒是那褐袍老者起身向邓艾一鞠躬道：“多谢公子仗义出手，还我夫妻清白，眼下这孩子可怜，还请公子搭救。“
邓艾从来都没受过这个年龄的老人如此大礼，赶忙上前扶起，踌躇了好一会才喃喃道：“这个……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了，牛奶，豆浆，大量的喝牛奶豆浆，能稀释铅毒。“
这话一出，场中又安静下来，然后不知谁带头，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这公子一副乞丐像，倒是阔气。“
“牛乳、豆浆，我也想吃啊。“
“饭都没得吃，哪里来的牛乳？“
樊县丞也觉得滑稽，眼前这少年到底什么来历，说话行事都怪异得很，不过眼下他可没工夫管这些事，当即喝道：“好了，没事的都散了。吃过了义粥的尽快离开，不准在此地久留。“
这是要赶人了，也没办法，义舍就这么大，每天派的粥也就那么多，这些人不走，后面又有人陆陆续续来，怎么侍候得了？
众人哄笑着三三两两地散开了去，一边走一边插科打诨，仿佛刚才看了一出好戏。
邓艾红着脸，讪讪地说：“没……没有的话，多喝点水也是好的。“
水倒是有的是，四个老人在取来大碗清水，逼着孩子灌下，又在邓艾的指挥下，硬着心肠将手指伸进孩子喉中，诱他吐出来。
这么折腾了好一会，老人累得气喘吁吁，孩子也一脸疲惫，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这时，方才那仵作悄悄靠过来，小声地向灰衣老汉说道：“老丈，你可听说过镜湖仙境？“
灰衣老汉茫然地摇了摇头。
仵作又说道：“听说那里住着个老神仙，什么病都能治，我看你们不如去求求他老人家？“
那对老夫妻听到孩子有救，眼睛一亮，细问去处，又不由得发愁起来。那镜湖仙境据说在此处西面三十里外，不过从没人真的到过，至于具体怎么走，找不找得到，那就不好说了。
两个老人带着个病蔫蔫的孩子，要步行去三十里外找个还不知道存不存在的老神仙，这听起来就有点悬。可为了孩子也没办法，两老人心下忐忑地收拾好东西就准备上路。
邓艾在旁边看着心里颇不是滋味，忍不住说道：“老丈，路上不太平，我陪你们去吧？“
那俩老人本就心里没底，听得他这么一说，连客气的推让一番都没顾上，携手连连称谢。
邓艾说完心下就有点后悔，这两天四下奔波，自己这点破事还没整明白的，怎么顾得上别人。不过话已出口，也没脸反悔。再者，就算呆在这，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索性走走也好，万一真有什么老神仙呢……
这时，褐袍老者两夫妇也上前来再次答谢，老汉从包袱中取出个胡饼，小心翼翼地说道：“老汉也没什么答谢公子的，看公子没带随身行李，这个胡饼还请公子收下。公子放心，这是干净的，不会有什么的……“
邓艾知道这些人自己也没什么存粮，本想推辞，可又怕对方起疑心说自己嫌弃，再者他的肚子也实在是叫得厉害，只能道了个谢坦然收下。
那对老夫妻又对着那俩可怜的老人唠唠叨叨半天，又是道歉又是赔罪，还说要不是他们年纪太大，怕跟在路上还连累大伙，他们老两口也该陪着一起去。
邓艾在一边听着心说：那可算了吧，带着这两老一小就够呛了，再多两个老人家，还让不让人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