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日当空。
再过一刻钟就到正午。
芙尔嘉镇的广场被黑压压的人群拥满。正中石阶高台上站着两个男人。身穿黑色短袖衬衫配七分裤,脚上踩着一双光亮皮鞋的是镇长大人,费理茨·胡勒·斯顿。另一名单着纯白长褂搭的则是负责每年这个时候筹办祭祀仪式的祭典督管,费理茨·那耶·楼卡。
二人表情严峻。远看去,好似从无间地狱出来搜魂的黑白判官。
台下的石缸由红色大布盖住。两个彪型大汉将其小心翼翼搬到台上。
楼卡抬起双手把脑袋上的高帽扶正。走至石缸旁,扯住红布边角大手一挥。起遮盖作用的布被掀开。
缸中盛满细沙。几十近百根木签插在沙中。只有后端半截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钟表上分针正逐渐向标注着字码“12”的位置靠拢。
镇民开始相互交头接耳。零碎的交谈声在空气中“嗡嗡”盘旋。阔朗的广场变得躁动不安。大人们都抱紧身边的小孩童。已成年却未满二十四周岁的青年们脸上全挂满焦虑压抑的神色。身后站的父母亲人同样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绪。因为接下来要上台去抽签的就是这些青年。
此时,内心深处的恐慌与紧张伴随抽签时间的逐步迫近翻腾得愈发厉害。没有人愿意抽中那支端头点着红漆的木签。甚至祈望时间能在前一秒停下。就像刑场上的犯人会期盼监刑官的口令永远别下达一样。
那都仅限于不切实际的念想。
火辣辣的太阳光直射而下。时针与分针的阴影慢慢接近。
最后重叠。
原本嘈杂不堪的广场突然之间陷入一片死寂。压抑的气氛里弥漫着从人们大脑以及心中逃窜出的烦躁。不安。忧虑。还有无可奈何。即便所有人都把美好意愿悬挂在寄望上,但依旧无法更变必有一人得承担“不幸运”三个字的规则。
始终会有美好寄望落空。跌到粉碎。这就是事实。
镇长大人摸了把自己的小胡子,清了清嗓音。最后朗声道:“抽签仪式开始。”
楼卡从桌上拿起登记下全数镇民资料的簿子。翻到倒数几页停下。那里记录着所有居民的出生年月日,与年龄。符合这次抽签标准的人名后面划了红勾。扫了一眼后,开始挨个叫名字。被点到的人则上台从石缸中抽出签自己所选的签。
“第一个,米路·约芬·凯奇。”
没中。
……
“第十个,克尔狄·霍茨特·苏烟。”
没中。
……
“第三十三个,格里曼·凯特·瑞恩。”
还是没中。
……
“第五十八个,尼努·切·希恩。”
依旧没中。
半个多小时在紧张到近乎窒息的气氛中悄然溜走。
抽完签之人脸上都显露出豁然开朗般的欣喜。因为悬在心中的石头已经落下。
而剩下的人神情越绷越紧。
中签的几率逐步增大。
那耶·楼卡用手按了按自己有些发疼的喉咙。对照着簿子上的名字,继续叫下去。
“第五十九个,”他咳了一声,“格里曼·朗·穆裟。”
没动静。
白褂中年男子有些不难烦地蹙起了眉头,又大喝了一声,“格里曼·郎·穆裟!”
这次的声音比刚才大了两倍。
任然没见动静。
镇长胡勒·斯顿先生腆着大肚走到石台中央。举起手里的手巾抹了下额角的汗。慢悠悠地开口,“谁知道这丫头去哪了?”
“上厕所。”一个柔媚的声音回答道。
是刚抽完签的瑞恩。此时她正同乔沃森站在广场边上的大树下乘凉。
听到她的回答后,各种各样的声音接连传来。惊讶声。唏嘘声。偷笑声。甚至鄙夷不堪的冷哼。
毕竟从未遇见过此般情况。大家心下所想所感自然不一。
黑衣镇长尴尬地撇了撇嘴,随手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冲身旁的楼卡耳语了几句,然后转头镇定道:“抽签继续。她等会儿回来排后面去。”
没有人反对这个决定。
几乎大家都希望靠前抽。总觉得越往后,被幸运之神眷顾的机会越小。
“那下一个,欧索潘·笛·夏澳。”叫名字的声音继续。
仍旧没中。
……
十分钟过去。
插在沙子里的木签稀少到屈指可数的地步。
楼卡的声音也开始沙哑。他努力地嚷嚷,“费理茨·朵列·朴弋缅。”
女生上来摸签的手开始发抖。
将近用却半分钟,终于挑定一支。抬起微颤的手,拔出。
幸好跟前边的所有人一样,没中。她兴奋欢喜地朝台下母亲所站的方向奔去。嘴里还哼起喜欢的曲子来。
……
“再下一个,拉夫·契·露西。”
又一次没有中。
……
最后,台上的石缸中居然只剩下两支签。
这时候棕发女生拖着步子懒洋洋地穿过人群。单手抄在裤兜里。另只手正拨弄着被风吹得有些乱的长发。她走到石阶高台正下方,冲镇长大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胡勒·斯顿皱眉,“你现在才回来?”一瞧对方,他已经快气得成斗鸡眼。深呼吸一口气,抚了抚胸口,淡淡道,“排最后得了。”
“好的,”女生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先生。”
广场边上的大树下。酒红发女生挽着男友的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的一幕幕。片刻后,不禁困惑起来,“你猜穆裟她现在想什么呢?”
“如果我能猜得到,”乔沃森邪邪地一笑,“那格里曼氏族的族长之位也就离我不远了。”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广场正中央的高台上。
不会有人注意到,拐角处的阴影里,一名英挺的身影也正静静地关注视野中发生的一切。
台上。
那个排在倒数第二抽签的女生站在仅余下两根签的石缸旁。迟迟不敢下手。
这个决定于她而言似乎性命攸关。以至于她的手都像被灌了铅般沉重。怎么也抬不起。
她焦虑紧张,惶恐不安。心脏几乎已快到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
额角沁出冷汗。背脊冰凉。思维被冻住。呼吸也即将凝结。
站在台下的父母更是双手交叠而握,不断祈祷。整个身子却在发颤。
炽热的阳光打在他们身上仿佛完全不起作用。分毫温暖不了这由于恐惧带来的寒意。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围观的群众也跟着紧张气氛的影响渐屏呼吸。
四分钟过去。
“诶诶,你赶紧啊!大家都等着你呐。”早就不耐烦的楼卡忍不住用他那已经沙哑的嗓音催促起来。
女生迫不得已抬起手臂。
最终却还是由内心产生的极度恐慌逼得把手又放了下去。眼看双眶中聚集的水雾就快化成泪珠跌出来……
“要不,”台下突然传来一个清泠的声音,“让我先来吧。”
所有目光聚焦向棕发女生。
她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然后两个跨步来到台上。
“时间可不是用来浪费的哦。”
冲身旁那柔弱的女生低喃一句。在全场人都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之际,抽出所剩两支签之一。
中了。
木签一端被她握在手里,另一端昭示在大家的视线下。
那点红漆借着阳光的照耀显得分外刺眼。
身后的姑娘看到这结果忍不住长舒一口气。
穆裟以眼神的余光瞧了眼手里的签,随即转交到祭典督管手里。对于这个结果,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嘴里发出两个“啧、啧”的字眼后,双手一摊,淡淡抛下句“看来我今天确实不怎么走运啊”。最后伸了个懒腰走下台去。
镇长宣布完抽签仪式结束后,方才一直不敢抽签的姑娘突然冲下台,跑出好远。拉住往回走的棕发女生。
“刚才,谢谢你。”目光同声音一样怯弱。像受惊的小动物。
“有什么好谢的,”对方不以为然,把手一摆,“只能怪我自己倒霉。”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刚过街口,立刻站住脚步。脸微转,瞥向于自己身后不远处的男子,“我说,你该不会也去凑热闹了吧?”
对方温和一笑,“好像,很有意思。”
“什么?”她转过身来,盯着眼前的人。眼中闪过一丝不解。
“呵,没什么。”
男生双手插在裤兜中,悠闲而立。金灿灿的阳光斜斜地撒在他身上。亚麻色的发丝被风拨乱,带着优雅的慵懒气息。恍惚中一见,那清俊完美的面孔在光晕中几乎脱离真实感。白色的衬衣上缀有简单的花纹。普通的牛仔裤也能被穿出不同凡响的美感。整个人就像是从画中走出的人物。浑身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贵族气质。
气氛过于安静。女生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没什么的话,我先回去补午觉了。你自便。”随即打了个哈欠,“困死了。”
“其实,刚才……”
“不都说了吗,今天我实在不走运。为了保证三天后去万冥山祭祀时具备最佳精神状态,所以,”她侧着头,捏起发酸的脖子,转身而去,“别妨碍我午休。OK?”
女生的背影在视线中逐渐缩小。
琥珀色的眸子里潜沉着不可捉摸的神光。
聚散未知。
——其实,刚才……
——真是因为不走运吗?
男生微微低头。极致好看的面孔局部没入阴暗的光影。
双眼半阖。
嘴角开始上扬。
勾划出一个诡秘而狡黠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