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无虑的风落向黄昏,
不辞辛苦的我们该往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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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沧楉抬起的脚又沉沉放下了。她想起曾经在乾坤殿外,问过长崆等卸下身外诸般琐事后会想去哪里,他说,我想去等一场人间的大雨,然后在雨中奔跑。
“一个人在雨中跑,会变成落汤鸡的。”沧楉脸色清素,语气略带玩味地道,“要是两个人就不同了。”
“嗯?”长崆有些疑惑。他鬼使神差地对沧楉抛出的每个话题都暗藏兴趣,或许是她从人间来,历经磨难,博闻强识;也或许是,他从心底里已经开始在意她。只是他自己既尚未察觉,也不会轻易的承认,因此沧楉自然无从摸透他的心绪。
“两个人是爱情啊大傻子。”沧楉心里这样想着,却口是心非地揶揄道,“两个人是拖拉鸡。”
一只落汤鸡牵着另一只落汤鸡,拖家带口般,原本憧憬的画面霎时显得狼狈滑稽,长崆对此嗤之以鼻。沧楉也为此付出了晚膳被取消的惨重代价。
身处幽篁细雨的尽头,沧楉觉得,她应该将这场落了两千年的雨给带到山巅去,从长崆的灵台上倾洒,幻变成大雨,落在他的身上和心间。
他喜欢雨,她想从雨里看他。
更想从风花雪月里看他。
念及于此,最怪他,那么久都不来看我一次。
她想,也许喜欢一个人不会太久,也许他已经将自己遗忘;甚至还想,此去若抢婚未果,也许她会微笑着祝福他的吧。
凡事总是要搏一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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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便回转身去,掠过长桥,执剑砍下了一截竹子;她纵身飞起,挥出一道道剑气,将竹叶上的雨露震落,再长袖一挽,带起阵阵劲风把雨露悉数吸进了竹筒中。不稍片刻,雨水收集完毕,竹筒里清露滢洁,灿若明镜;而此时她体内的毒素也已经驱散殆尽。
她再次涉过长桥,离开幽篁细雨之境。
墙洞不盈百尺,金光璀璨灼眼,沧楉谨慎前行,层层热浪扑面而来,在她穿过墙洞时就已将湿润的青丝吹干,脸颊处隐约生出细腻的裂痕。从凉爽的来处霎时走进酷热的未知之地,她喉咙有些干渴,心中略带忧惧,额头亦沁出了细汗。
进得失乐城之后,沧楉无时无刻不心怀恐惧,但是她从没有让恐惧阻止自己做想做的事情。
立于洞口,脚底滚烫;沧楉抬头望去,心中顿时感到震撼。眼前黄沙浩瀚,连绵起伏,骄阳斜照,天地如炉,虽暂无风卷狂沙遮天蔽日,但荒无人烟的死寂景象足以让来者怯步。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感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且遥远。
“哪里弄来这么多的黄沙?”沧楉暗忖。她将过半的气力汇聚于脚尖,浅浅踏于沙尘上,以免双脚被烫伤。
黄沙落日之境,诠释的是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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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两道沙丘,沧楉已经口干舌燥,满头大汗,全身灼热如同炭火。绵延的黄沙如丹炉炽盛,炼化万物,幸好她转念之间从隔壁带来的那一竹筒水帮了大忙,她抿了一口后,才缓了缓神继续往前走。
前路难行,流沙暗布,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其中。
沧楉步履蹒跚,又行却片刻,终于看见了些非凡的景象:远处粗看有一条缓慢蠕动的巨蛇,泛着血色的辉芒,格外瘆人;首尾之间的颜色逐渐变深,由斑驳的浅红滑向凄艳的暗红。再细看去,那并非真实的圣灵,而是由万千傀偶组成的一支机械而规整的队伍;其身高达五尺,手执战戟,浩浩荡荡,正漫无目的地移动在沙尘之中。
“是谁做了这么多的傀偶?”沧楉不由生疑,便抿了一口水,按住剑头往傀偶军团那边走去。
队伍移动的很缓慢,数十万的傀偶竟难见尾端,待沧楉靠近时,它的尽头才隐隐浮现。
一个枯痩的树人正坐在尾部,被抬着行驶在黄沙上。
而他的手中,握着刻刀,在雕琢着木头。
一块块木头被雕刻成型,组装起来,再涂上颜料,便是一具新的傀偶。树人遂将这具新的傀偶连在了队伍的末端。
这支庞大的傀偶军团竟是树人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
沧楉心悸之余,开始掠步往那树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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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树人看到沧楉时,显得甚是惊讶,仔细端详了她半晌,问道:“你生而为人,流淌着人族的血液,身上为何会有妖族至纯的魂脉?”
沧楉错愕于他能一眼看穿自己身上的秘密,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
“你母亲是谁?”树人腾起身来,紧接着问道。
沧楉回道:“她叫绘梨。”
“绘梨?少尊主?……她还活着吗?”
“不,她已经死了。”
树人充满神采的目光瞬间暗淡下去,手里的刻刀也落在了沙尘中,整支队伍也随之戛然止步。此中俱寂无声,宛如时间凝固一般。
沧楉心中紧绷的弦稍微放了放,凝声问道:“敢问先尊如何称呼?”
树人匆匆落足于地上,抬起干枯的双手,稽首道:“微臣穆文斓参见少主。”
自绘梨失踪、妹妹凤攸离世之后,夕曛世家已经数千年无储君,域中事宜都转交与姽婳世家来打理,数百万树灵在南方雾洲翘首以待他们新的圣女出现,从而带领夕曛世家开启新的征程。父亲以前对世外的事情常是避而不谈,沧楉对妖族的事情便知之甚少,最感兴趣的是在自己降世的那年,先皇溘然长逝,风梧继承大统,妖族由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而更广为传说的是,风梧正寻求以妖界的力量,重新封印魔界之门,就此绝了茕涯的归路。
这是一个伟大的设想,但没有人相信会成功。
因为锁天血阵不是妖族特有的治愈之力就能修复如初的。
只是突来的身份变换,让沧楉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想到自己跟妖族、跟百万树灵能扯上这么利害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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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沧楉面色犹疑,穆文斓接着说道:“微臣本是绘梨座下的一位先锋官,当年她向其薇宫发难,我亦追随之,几乎将皇族覆灭。后来少尊主兵败离开妖界,不知所踪,我等追随者也被废去一世灵路,先是禁囿于镜花水月,饱受天雷焚击,百鸟啄心,后又被云嫣转移到了这失乐城里。”他望了望身后那蜿蜒的傀偶军团,幽幽叹息道,“想不到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快两千年了。”
他一日刻一傀偶,至今傀偶已近七十余万。
每个日子都是寂寞的。
但时光如流沙已匆匆于指间滑落。
沧楉诧然问道:“你是说,这里原先并非你一个人?”
“原本这里也是山林茂盛之地,只因这数百树灵心有不甘,意欲连通外界通灵聚星,重归往日的境界,而耗尽了这天地里的生机,以致草木凋零,沙尘四起。再往后天光终日曝晒,树灵们备受摧残,死伤殆尽,渐渐地也就只剩我活在这片荒漠之中了。”
“在你们眼中,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沧楉问道。
“她生的很俏丽,飒爽,笑时如三春风暖,静时如九月霜花,周身覆有清光,超然遗世独立;她行事果决,敢爱敢恨,内心不惧强权,凡事争个明白,受不得委屈,由此也造就了她往后坎坷的命运。”
“我娘一直想知道当年火烧云宿的真相,这其中是否真有隐情?”
树人沉思良久,脸色凝重地道:“这件事我也很自责,总寻思着将来找个机会向少尊主赔罪,哪怕千刀万剐我也绝无怨言。”他顿了顿,眸光暗自低垂,声音微微在发颤,“当年云宿的那场大火其实是我放的,我趁香橼酒醉之时,在他所居的柴房放了一把火。火势蔓延,势不可挡,将夕曛世家未来的数十万树灵焚烧一空。妖皇大怒,废去了香橼的修为,将他永远流放到了人间。”
沧楉敛眉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岂能让尊贵的夕曛世家未来尊主嫁给一个身世卑微、境界低劣的荒野小子。只是没想到我一念之间,造成了妖界最大的一场浩劫。”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念也间接造就了后来诸天最大的一场浩劫。
这也是长崆横空出世、来与沧楉相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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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暗自叹息,深感世事难料、由不得人,沉浸于往事只会徒增颓伤,便转而问道:“我要如何离开这个地方?”
穆文斓嗫嚅道:“此处只有来路,没有去路。”
沧楉费解:“数年前曾有一人踏雪从山顶而来,他又是如何进入这里的?”
“好像是,从天而降的。”
“从天而降?”沧楉咂摸着嘴,抬起头望向天空,略一沉吟,“难道是耀芒所来处,即是这房间的天窗所在?”
穆文斓思虑半晌,终而鼓起勇气恳求道:“少主,此处的水源已近枯竭,昆仑山的灵脉正遭遇侵蚀,我已经修不成人形了,还望您怜悯微臣,赐我以无尽灵感,让我达成修成人形的夙愿。”
是什么在侵蚀着昆仑山的灵脉?难道是乾坤殿将有危险吗?沧楉心里犯了咯噔,思绪已魂游天外,只微蹙着眉并不回话;穆文斓面色有些犯难,踟蹰片刻,想再恳求一遍的心思还是怯怯地压下了。
沧楉回过神道:“你刚才说什么?”
“没,没什么。”穆文斓赧然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