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曾怀念过去,如碧波泛舟,一去千里,
终难觅你的身影,而无处停航。
愿你如星闪耀,愿我迷渡归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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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于不断的失望中,重拾希望,然后在春光炽盛里死去。
弱小和黑暗并不可怕,你要勇敢一点,深入尘埃,长成参天大树,荫蔽万物,咫尺星河。
就像三岁行乞的宋天成,漂泊十年,博闻强识而成陆地行走,终因品性和机缘被遴选、以执掌幻星皇朝,君不见云中城外飘雪无垠,他率千百稚子面对雪族铁骑又有何惧?
就像桀骜放荡的顾之澜,巨犬拉轿,浪迹周游而传满朝风流,终因不愿出征将士变成绝魇,遂遁入幽冥开启灵路,君不见首阳山上尸横遍野,他横剑自刎铿然倒地有何犹豫?
就像爱而不得的洛南,年少流离,隐居山林而巧遇半世情缘,终因被抛弃、决意脱离红尘,成就无上剑道,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她手执木剑横扫四域江湖是何等荡气回肠。
就像堕境到底的绘梨,茕然立世,逐浪而居以吸收界外灵气,终得费时千年修成人形,重新拥有了自己的星辰,君不见风欺雨凌雪压枝,她傲立海天花开不败是何等风姿绝世。
就像司职伙夫的璃川,境界徘徊不前,备受嘲讽,但他浑不在意,依旧琼壶歌月,自在随心,若非云岛被绝魇覆灭,受师尊临终所托,他也不会戮心参悟,成就后来的境界。他辗转皇州隐迹而行如寂寞之幽灵,海上清风明月,都揉进歌里长吟,杯中痛饮,遂以豪迈之气入灵路,豁然明朗,霁光大开,仰观天地而无所遁形。
就像困囿秘境的长崆,朝暾夕曛,每日往复,他深居岁月里长长叹息,每欲破天而不得,终是放下执念静心修持,扛着无数次日落,将星辰升起;待时机成熟逸出叠魇破,横空出世。那百万年的孤独和锤炼造就了他现世后极高的修灵境界,聚众星以观元始,战汍澜而定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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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出自坟冢的云嫣,因全家被魔族活埋,唯她在墓中自衍生机,苟活十二年,冬天时坟头雪落得肆无忌惮,春来时四周莺飞蝶舞,繁花盛开。后来青龙宫大修土木,拔地石而起,她终于得以重见天日;昆仑山掌门遂将云嫣收归门下,授其炼魂之术,以至君临诸天、灵路尽头为至尊,成为沧楉效仿的标榜。她曾在乾坤殿外发愿:“我起于尘埃,安身立命之所在,是把痛苦留给自己,把幸福带给别人。”
宏愿犹在,佳人已逝,当年她沉浸至修灵状态、而联袂出的钻石星云,早已随着她的离去而不复重现。
每朵云都下落不明,每盏星辰都不知所踪。
而她的容颜,众心所慕。
“我将乘风而去,就让故事留给后人去说。”
这是云嫣离开时对帝海子所说的遗言。帝海子抬眼望来,心有戚戚地问道:“师尊,我们何时还会再见?”
“我会在时间尽头等你。”
话音一落,她端坐于灵台,元魂附着星辉而去,肉身则在乾坤殿外化为飘尘,遗落世间,她所许的归期到现在仍然遥遥无期。
她没有如期归来,世人对她的怀念却日益浓厚。甚至有人臆测,沧楉可能是云嫣回归六界的化世,要助众生度过那场灭世的浩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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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美眷不败似水流年,云嫣离开那天的画面至今还烙印在人们的脑海里:
这只是一个平常的黄昏,对于浩浩苍天来说,它依然会像往常数千万个日子一样,冷酷地收尽残晖,罩诸天以浓重的黑暗,但对于所有的生灵来说,这是一个绝望的黄昏,于悲痛的心扉间,发出颤裂云天的声音,怒云上有数千修灵高手面向昆仑山,满含泪水,合唱葬歌: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让世界找不到黑暗,
让我们乘舟归故里啊,让欢喜代替哀愁,
让时间倒流繁花盛开,让良人啊归来,
让星耀长存道心不死,让你我啊相守……”
两千年后,长崆身死之日,沧楉在大雪中抱紧他的衣冠,怒云上也有三万修灵者面向昆仑,引颈悲唱着这首葬歌。
三千繁华似霰雪,一梦昆仑心亦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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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这些人命运的维艰,灵路的坎坷,自幼跟随莫云上山的敕天凌倒显得幸运许多:不知人间疾苦,不食人间烟火,不染人间俗事,深居于云蒸雾绕之胜境,以其天赋和勤恳而臻至灵路末端。直到后来遇见沧楉,心之所属,如繁花盛开,他的人生才有了难以预料的起伏;往后百余年,深情藏在岁月的尘埃里与绝望并存,和孤独终老。他去往碎痕天探望陟雪,也时常会倾吐心中的苦闷。
“开始时,人间只是一种感觉,感觉到时光,感觉到她。
回廊在山间跋涉,感觉大地绚烂而寥廓。
到后来,凉爽的夏夜,窗牖敞开,花在阶前举着,
清酒在碗中,
看她在浅月疏星下与我擦肩,
都足以让我热血沸腾。”
当年在山庄里,他曾问过沧楉:“思念一个人到极致是什么感觉?”
沧楉停下手中的活计,凝眉想了想,回道:“只要他岁岁平安,哪怕,生生不见。”
那时一知半解的他,万没想到这句话最终也应验在了他的身上。
再后来,敕天凌自刎于魔域,手里捧着一尊泥塑,回想起当年在茹岈山庄传授沧楉剑术的情景,依然恍若昨日,历历在目。
“檐下一隅每天阳光盛开,
你很久前也在。迎着风白衣胜雪,星河温濡。
很久前的花暖暖地开在窗外,你很久前也挺拔地在窗里开。
它们为什么长盛不衰,
我们为什么爱而不得。”
彼时沧楉已逝,故人皆老去,唯有他心念苍生,不愿堕入魔道,于是跟长崆一样选择自尽而死。
他一直想要效仿长崆,成为沧楉喜欢的样子,因此连死亡的方式都要和他不分伯仲。
他的墓志铭是:“我想吃生鱼片。”
鸿雁飞回,有人逝去有人在。长崆死后百年尚能重生,而敕天凌却永远不会有人带他回来。你说他错爱,他却觉此生值得。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由此观之,正道修灵如同神魂与心智上一场艰难的跋涉:向阳而生,素履以往,前路豁朗,万事可期。
与岁月对望,所有人都会老去,唯有星辰不惧沧桑。千百年后依然熠熠生辉,为所爱之人照亮着尘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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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有正道修灵的波澜壮阔,便会有邪修和魔修的暗流激荡,前者费时费力,戮心难至,后者却有各种捷径,截弯取直,聚星所耗的时间自然要缩短很多。
邪修者并非生来就心性邪恶、冷酷、嗜杀如命,他们也曾替光明效力,直到众星将他们驱逐,从此便愿在黑暗里沉沦。
渴望黑暗的人,往往比黑暗本身更可怕。
就像不受待见的顾海泥,禁足寒殿,如遗弃的孤鸟,九岁时出走江湖,睡梦中都带着对这世界的恐惧;深感人海十万里,无谁善待她,遂屏退于温暖之外,满足于荒凉的寂寞、和滋养的恨意,终而踏足邪修,手握汉霄星辰,祸害诸天。连长崆都对她颇为忌惮,只得日夜镇守昆仑,以防她趁机作乱。
就像年幼失怙的姜芿,出身平凡,资质普通,因肩负血海深仇,立志飞升,不得已选择邪修,历千余年苦痛煎熬,天火雷击,终于修至裂天圣境;遂潜逃至昆仑山巅,意欲在汍澜抵御魔族而灵力耗尽之时将其袭杀,不料踪迹败露,反而被她囚禁于镜花水月,永远不得见天日。
就像起于草莽的龙在野,弑杀头领,率所部归附朝廷,被楚帝授予骁骑将军;统兵抵御外敌,于边境和敌军鏖战数日,惨胜回营,未料在途中被友军出卖,被百姓背叛,在城下竭力厮杀而无力回天,遂愤而自尽,魂归幽冥。数年后,他向泉台召集旧部,掩迹进军幽域。龙在野对幽暗灵气的感知力堪称绝世,在行军的途中,境界增进极快,直到抵达血枯天柱之下,能与前任暗皇戮力一战;更是在茕涯的暗助下,逼迫暗皇负伤逃走,荣登为幽冥两重新的主宰。
言而总之,每个人生来都是弱小而卑微的,如瀚海沙尘,随风飘扬。
有的人臣服命运,违背初心,为邪为魔,迷失自己。
有的人舔着伤痛,砥砺前行,赤诚孤勇,终成大器。
黑夜总会来的,它势不可挡笼罩一切,却无法湮灭人们心中的希望。对光明和幸福的渴望,乃是生命延续的动力。无论你或绝望,或悲伤,光明总会到来的。
即使淹留于乱象之中,沧楉也对此深信不疑:由爱而生的勇气,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孤独,以及苦难。
沧楉跌跌撞撞逃出铸剑铺后,便扶着槛窜上曲径,冒雨往竹林的尽头走去。
卢氏已死,屋里的灯光迅速暗淡,如近深暮。雨雾蒸腾,氤氲弥漫,幽篁中难辨景状,连眼下的路都不甚清晰。沧楉摸着路,急走了小半时辰,细雨暂歇,雾气被风吹薄,她缓了缓神,睁目望去,可见远处有一潭清水,水面上架一拱桥,桥的尽头有一豁朗中空的墙洞,透着金灿灿的光,想必此处就是幽篁细雨的出口。
夜雨染成天水碧,雾里惊鸿过长桥。
她匆匆涉过桥,在墙洞下回望来路,魂悸身疲之余,心中所想仍未有动摇。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霓虹。”
那一眼回眸,无限沧桑和遥远,如星河倾泄,如万物增生。
如花美眷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