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楉欲飞身将少年揽住,却还是晚了一步。只听得“噗通”一声响,少年沉进河里,身体被无数像鞾烛般的光点撕咬,顷刻化为乌有。
而他刚刚的音容笑貌还犹似昨夜清爽的风,在沧楉的心头掀起涟漪。
虽然,自她登船之后,就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的风势。
虽然,自她进入上城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花。有的只是一路灯花不堪折,一水纸花不堪剪,雾里看花尚且先有真花,知道它在,而遍地假花更像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杀局。
原来这里除了人,没有其他任何的生机。
灯笼上显目的“人间”二字,原来就是昭示的这种诡象。
无风无花,她的风魂和花魂如何起势?她要如何穿过这座令人窒息的死绝之地?
唯有明月一轮,冷照大地。
此时沧楉注意到了河里的怪像,心中怆然一惊,想不到在这清酽的流水下,竟暗藏着如此恐怖的玄机。原来这满城滔滔的河水,竟是由这些血眼泣泪、汇聚而成。任何掉进河里的生灵,都会被它们吞噬殆尽。
少年带着沧楉在城边上转了一圈,就是不想她进入泪痕街,而白白丢掉性命。
可是当沧楉问起那卖书人的下落时,他又知道,她终究不能随他一样在这城边上转悠千年,她有她自己的命数。她必须穿过这条泪痕街,而且刻不容缓,毫无退路可言。
为此,他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
船左右摇晃,借势掠进了泪痕街,掀起滔天血浪。两只在屋顶上游走的浣熊听见动静,立马竖起了身体,一动不动地看着船头上的沧楉;爪子里的松果滑下屋顶,嗖嗖地往河里落去。
血浪凝聚出一道赤光,挟倾天之势,狠狠朝着沧楉压来。她双脚顶住船板,凛然拔出了青罡剑,在赤光击碎船体的同时,她闪身而起,往屋顶上跳去。血浪瞬间崩塌,化成激流奔腾而去,卷起花灯无数,击空拍岸之声如惊雷阵阵。忽然间,所有河流悉数涌起了血光,似是一条盘根错节的绳索在逐渐收紧,要绑缚着整座城池、悬入月空。
沧楉立根未稳,在屋顶上左摇右摆,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勒住,呼吸都已变得困难。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正欲凝神聚气,房梁突然崩散,沧楉顿时失势,随着碎瓦断木一起落下了屋顶。落地之前,眼外天光大作,耳畔吹来了轻柔的风,再粗略一嗅,还能闻到馥郁沁脾的芳香。而那些碎瓦断木渐落渐消去,等沧楉着地之时,已湮灭无痕。
**
立起身来,举目四望,四壁之间有一方精耕小天地;可见草木葳蕤,柳絮翻飞,九曲河流蜿蜒而过,如一条闪烁着精光的银带,将这房间装点成烟花细柳之境。而在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有四人正盘腿而坐,围炉煮酒,翻手而河潮涌动,覆手而火势骤起;无人开口说话,阳光在叶缝间布下耀眼的格阵,由陶壶中溢出的白雾逐渐弥散在了房屋内。
“都要把酒煮干了,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犹疑不前心怀恐惧并不能解决问题,倒不如近前去看个明白,再作决断。沧楉从容行了两步,突然感觉头晕目眩,神识逐渐游离开来。她心中一咯噔,暗自惊呼道:“这酒雾有毒!”
她立即横剑割向裙尾,扯下一块布料捂住了口鼻。她发现长崆送的这条裙子真是个好东西,不仅能随意缩放,隔绝水火霜寒,而且还能净化毒境,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沧楉渐渐明白了长崆的良苦用心,为了将努力变强脱胎换骨的自己展现在他的面前,她必须穿过失乐城。
而眼下首要的,是淌过这条泪痕街。
她执剑急趋,迎着漫天飘絮,停在了那四人的身后。此时他们终于有了除翻覆手掌以外的其他动作:垂手斜入腰间,碰着了身上掩藏的短刃。一位身穿青衫的中年男子暗沉着脸,侧过头来问道:
“初次见面,姑娘可否陪我们几个痛饮一杯啊?”
沧楉摇了摇头。四人意欲拔剑,却没想到被沧楉看穿,剑未出鞘,便被她身形一闪斩杀净尽。
青衫男子倒地时,嘴中喃喃地道:“愿我们还能再相见……”
烟花细柳之境,见证的乃是初见。
火炉熄灭,涌潮散去,九曲河流消逝之处,即是这房间的玄关所在。沧楉抬头一望,挥剑砍下了几根柳枝,就用那块捂嘴的布料紧紧一绑,做了一叶细舟。她将小舟拉到河边,遂盈身一跃,乘舟踏浪而下,落落远去。
烟花细柳已成过去,孤帆远影大敌当前。
**
于河流尽头,过一豁朗的墙洞,夜幕降临,高大的四壁隐而不见,一街霓虹从屋中央穿过,与屋顶万盏银灯相映成辉,街上并无人影,而嬉闹欢笑之声不绝于耳。
“真是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沧楉弃舟上岸,暗自感叹道。
再回首,那墙洞透出一抹白光,带亮整个空间的灯盏,将这地方隐射出了几许戏谑的凿壁偷光的意味。
沧楉狠心一想,要是把那洞口堵住了会怎么样?这满屋的酒肉之徒是否就该消停了?要不是赶路要紧,她真想做点砖头出来把这洞给堵严实了,让他们莺歌燕舞荒废时光。
在这万象天工中,甚至是失乐城,有太多人对修灵一途早已心生绝望。走到哪算哪,哪出不去了就死在哪,活着就及时行乐,把心交出去也甘愿,已经成为了这些修灵者的真实写照,而像沧楉这样矢志不渝戮力向上的人,少之又少,就算有这份信念和毅力,也极少能抵达昆仑山巅的。
两千年来完成这一壮举的、唯有数年前独自下山的长崆一人。这一趟波澜壮阔的跋涉,非但让他从现世时的手握七星攀升至八星,而且让他尚有余力对万象天工的某些路径进行了肃清和修改;其修灵境界的精深由此可见一斑。
“这墙壁太厚了,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沧楉打消了砌砖的想法,提剑往街上走去,素履轻盈,每走一步,便踏出音符一朵,传向四野。原来这地砖都是由回音石铺砌而成,每位过街之人,需用双脚踏出一首令所有住客沉睡的安眠曲,才能不动兵戈抵达街尾。
忘却故人事,听取今人歌。
音符响起,喧嚣声依旧不绝,沧楉的到来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等她盈步走到街心,一曲将入高潮,众人的心神才被曲音蓦然勾住,遂搁下酒杯,停止作乐,纷纷小跑至窗前,打开了窗户。
沿街百扇窗牗里霎时挤满了人头。街上酒香之气更加浓重。
“何人在街上行走?”
“现在还有谁想着穿过泪痕街吗,真是个怪胎。”
**
众人议论之余,睁开醉眼往街心看去,眼神顿时被那道身影勾住。瞧那仙姿佚貌,清傲疏离,其颜值肯定要超过了仙颜级别。女子们心生嫉妒,却也不愿挪开眼睛。男儿们群情激昂,几乎要将身子探出窗外,扬声喊道:“姑娘去哪啊,要不要上楼来跟我们玩哟?”
“姑娘别走了,以后跟着我们混,天天好酒好肉的招待你,哈哈……”
“就是啊,姑娘正值青春韶华,以后能给我们生好多好多孩子的。”
即使言论由轻佻滑向污秽,沧楉目光坚毅,依然没有停下脚步,音符继续响起,于袅袅回音之间联袂成曲,宛如天籁,众位女子听得入迷,满脸安详静穆之色,男子们见沧楉不为所动,恼意顿起,便拔起腰间的剑,恶狠狠地朝沧楉刺去。嗖嗖之声伴随剑影凌空而下,似要将她割成碎片。
灯光摇曳,寒气四起,沧楉眼疾手快,一边不改前进的趋势,一边将青罡剑绕身旋转数周,化去了万千利剑的攻势。
当她落地而再踏响一个音符时,她伸手拿回了青罡剑,挽剑一勾,接住最后一把飞剑,将其甩向了楼上那个扬言要和她生孩子的中年男人。不思进取已是可恶,出言不逊则是该死。
“噗!”
电光火石间,那男子闷哼一声,跌落到了街上。
沧楉急趋数步,将曲子掠至高潮,凛然落在了那男子的跟前。
余音袅袅,荡气回肠,安睡者已有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