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尘埃里所有的心事，都能变成天上的星辰，

　　指引他们回家的路。”

　　**

　　“姐姐，外面下雪了。”

　　一道纤瘦的绛色身影自宫檐上跃起，翻过窗牖，轻盈落在了烛光昏黄的屋内。

　　她拍落掉身上的雪尘，弯下腰来，对刚刚说话的这位小女孩问道：“朝霓，你饿不饿？”

　　那个名叫朝霓的女孩，年约四五岁，如墨的圆眼似是要透出光来，标致的鹅蛋脸儿尽显可爱，全身因衣着单薄而微微颤抖，冻红的小手不停在怀里揉搓着。

　　谁也没有想到，星塃城会下雪，这是它飘在夜空中以后落下的第一场雪。

　　再往前追溯，即使在星塃城扎根于陆地上的时代，它也从来没有下过雪。

　　朝霓虽然冷，但是她很开心：她可以看雪，可以在雪中等着姐姐归来。

　　她久伫在窗前，看着这座煌煌巨城由沉寂的深黄，逐渐染上丰腴的莹白。

　　**

　　穿着绛色薄长裙的少女，虽是风雪夜归，赤着双脚，却并不觉得寒冷。她蹲下身来，以指尖灵力灌入朝霓的体内，似涓涓暖流无限周迴，朝霓顿觉全身一酥，热气翻涌，苍白的脸上荡漾开浅浅梨涡。

　　“姐姐，你不开心吗？”

　　少女的神色，和朝霓的喜怒一样常形于色，明眼人一瞅就能看出她此时的心境。她眉眼一垂，幽幽叹息道：“昆仑山的雪，下到这里来了。”她早已知道，当雪满人间之日，便是她重归枷锁之时。

　　只是少女眉眼间的哀伤停留得异常短暂，她抬起脸来，柔柔地笑了笑，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纸包裹，递到了朝霓的手中。

　　“朝霓，你先吃点东西吧。”

　　这已是城里能让人族充饥的最后一点食物了。

　　＊＊

　　朝霓匆匆翻开包裹，细细看去，里面是两个体形极小的地瓜，她并不抱怨，只觉得心满意足。她知道姐姐要找到这些食物已经很不容易了。

　　“姐姐，你也吃点吗？”

　　少女摇了摇头，她素来不食人间烟火。“朝霓乖，你先坐在这里慢慢吃。”她便抱起朝霓放在凳子上，随即转身，往书架那边走去。她的身影摇曳着，像一抹随时会飘散的晚霞。

　　此处乃是兜率宫的藏经阁，储藏着原版心经和各类注释本达数万卷，房间占地极广，壁饰精美，在数千盏鲛油灯的映照下，光是书架便有数百排，一眼望不到头。由于藏经阁是禁地，相较于阴兽横行的宫外要安全得多，少女便把朝霓安顿于此，只在每日酉时给她带来食物，以让她安然地活下去。

　　＊＊

　　当年，朝霓的母亲因承受不住黑暗和饥荒的折磨，再加上产后抑郁，便在诞下女儿后，从谯门上一跃而下，碎为齑粉。在饥饿中啼哭的小朝霓很快引起了阴兽的围杀，幸好被这少女及时救下，死里逃生，她才能成长为如今的样子。

　　她已是这城中除了陌尘以外唯一的人族。

　　＊＊

　　藏经阁肃静异常，连极浅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少女在书架间轻盈徘徊，路过窗前时，不由得一怔，默默地停下了脚步。她抬脸望向窗外，似是久别后的相逢，这样认真而眷念地看着外面的雪。细看她的脸庞，俏丽精致，光润透明，天鹅般的黛眉弓儿似的、倔强地弯曲着，眉心海棠一朵，分外清雅；明亮的双眸带着湿漉漉的灵动，如菡萏上摇曳的露珠，鼻子挺而秀美，薄唇淡如芙蕖，她的漂亮总能令见者瞩目失魂。

　　当年，妖皇风梧即是对这幅容颜与风华一见倾心，便擅离故土，于皇州的东溟之滨，以幽微罗刹咒将白骨唤醒。白骨便走出海底，将星塃城连根拔起，扛在了背上；它没日没夜的往西奔跑，就是为了躲避阳光，不让这少女的魂体被灼伤而毁灭。

　　由此也让这座昔日的帝都逐渐走向了神秘和没落。

　　＊＊

　　少女望着窗外的飘雪，想起了那个改变她命运的遥远的黄昏。那时她刚过十六岁，被一阵怪风席卷，而站在了白雪簇拥的未知峰巅，看到眼前矗立着一棵风姿飘逸的巨树。

　　树上只凝结了一颗香气四溢的果实。她饥肠辘辘，便欣然爬上树顶，把这颗果子摘了下来。果实入腹甘甜，顿觉灵光耀体，神清气爽。

　　此时树门洞开，昆仑山如同画轴般展开在了她的眼前，随即飘雪散去，濛濛中落下一位儒冠白衣的年轻男子。

　　＊＊

　　“你是谁啊？”少女裹紧了衣裳，怔怔地问道。

　　那男子紧紧地盯着她，眼神中带着一股寒凛的肃杀之气，厉声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你就随便偷人家的东西？”

　　少女讪讪地笑了笑，嘟囔道：“我饿嘛，我赔你银子就是了。”

　　“你赔得起吗？”那男子面目清寂，声音似冰凌下坠，幽幽地道，“这棵树不是普通的树，它是我化生的灵台，由我全部的意念所化，可以无限制地成长，而一生只能结一次果。”

　　＊＊

　　少女喉咙吞咽了两下，心底一沉，自知事态的严重性：赶巧的是那颗唯一的果子，就是被她刚刚给偷吃掉的。她有些惊慌失措，咬了咬牙，嗫嚅道：“那……那你叫我怎么办吗？”

　　那男子的眼中漫上悲伤之色，流转间漠漠望来，似是朦胧的月明，令人陶醉而捧视。他随即端正了眉眼，一字一句地道：“这棵树乃是外界升进昆仑山的入口，你吃掉的果实叫做圣樱果，现在你把它给毁了，我便会在魔族的诱使下堕入魔道。所以你要跟我回去铸一把剑，将来，可以杀掉我的剑。

　　有朝一日，我要你成为它的剑魂。”

　　或许在那个瞬间，她就爱上了眼前这位英俊孤绝的男子。

　　她想要去温暖他。

　　只是后来，说起往事，她的眼睛里满是忧伤。

　　＊＊

　　“昆仑山上也有吃的吗？”少女眸光羞涩，带着妙不可言的亮丽和坚韧，言语娇俏，打破了眼下这凝重的气氛。

　　“有。”那男子静静地道。

　　少女心花怒放：“都有些什么啊？”

　　“雪。”他漫不经心地道，“那里有吃不完的雪。”

　　昆仑山积雪千重，连绵千里，在魔帝茕涯死去以后，那里的飞雪两千年来都没有停息过。

　　少女瞠目有些失望，这雪再多也不抵饱啊，吃多了指不定还会拉肚子，但转念一想，或许击剑碎冰，以玉樽盛之，再洒点荔枝，牛油果，肉桂粉，尚可以做出超级美味的水果冰沙；正寻思间，那男子剑眉一挑，冷峻地问道：“怎么，你不想跟我回去？”

　　“我愿意！”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回答。少女便心甘情愿跟着他回到了昆仑山，只要有冰雪吃她就很满足了。

　　昆仑山无尽的风雪，将会把她化作乾坤殿前，最美丽的雪人。

　　五年后，少女葬身无妄火海，临死时，望着石岸上把她推下来的那位男子，她只笑中泛泪、留下了一句话：

　　“生而为人，爱而不得，我很抱歉。”

　　＊＊

　　“姐姐，你还没有找到喜欢的经卷吗？”朝霓擦了擦嘴，转过头问道，“你都在那里站了许久了。”

　　窗外的风凛冽地吹来，裹挟着残雪落在少女的肩头，她的思绪被朝霓稚嫩的声音打断。她缓过神来，往书架间走去，柔婉地回道：“快了，你坐在那里不要乱走。”

　　“姐姐，我好久没有见过陌尘哥哥了。”小朝霓有个小小的梦想，那便是将来可以嫁给陌尘，永远跟在他的身边。或许就在这座飞天巨城里，相伴到老，永不分离。

　　寻一良人，柴米油盐，这也是少女心里头最大的梦想。她略一失神，持卷的双手僵在了空中。那阵风穿堂而过，于北侧某个书架前，盘旋数圈，掀飞了顶层一册尘封的经卷。

　　这经卷铿然落地，写着《异兽志》三个字的扉页被骤然翻开，但见一道赤光闪过，从某页图画中，窜出来一只通体焰红的火狐。

　　＊＊

　　“不能伤她！”少女闻到声响，回转身慌张地喊道，话音未落，那只火狐已弓起脊背，蓄势而起，眼露凌厉的凶光，向着朝霓飞扑而去。

　　少女立即取下发簪，朝着那火狐拦腰掷去，在它接触到朝霓的刹那，发簪以极强的灵力将其撞开。但听“砰”的一声巨响，火狐摔倒在了数丈之外。它一个翻身，略作抖擞，又毫发无伤地猛冲过来。

　　“朝霓！”

　　朝霓早已被吓傻，满头细汗，怔怔地僵在凳子上，连姐姐的呼喊声都未有闻见。少女已纵身在空中，即便去势如虹，也早来不及救下朝霓。

　　＊＊

　　即在此时，一道耀眼的金光穿过雪幕，贯窗而入，竟抢在火狐下毒爪之前，将其死死震飞到了墙壁上。

　　它低下头去，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然而，即使再强的修灵者也难以在短期内伤其根本，更别说杀死它了。这火狐静静地站起来，敛起眼中猩红的凶光，疾驰几步，跃到了对过的那扇窗台上。

　　它并未立马逃脱，而是回过头来，目光幽怨地对那少女道：“他今夜就要回昆仑山了，你的梦也该结束了吧。”

　　说罢，它低嚎一声，幽幽跃下窗台，就此消逝在了雪夜之中。

　　＊＊

　　“初晗。”

　　有人在叫她。

　　少女脸上的哀愁一闪而过，她回过头来，望着自窗外落入屋内的那位少年，温柔地笑道：“陌尘，你来了。”

　　她的笑，漂亮而落寂。

　　少女即是洛初晗。

　　朝霓缓过神来，匆匆跳下凳子，扑倒在陌尘的怀里痛哭流涕。哭了好一阵，她才缓缓抬起头来，注意到陌尘的旁边一直站着一位容貌极美的女人。即便初晗跟她相比，也要稍稍落个下风。

　　初晗蹑步走来，屈膝跪在了沧楉的跟前。“参见掌门。”

　　窗外的雪花悠飏而下，轻盈的如同醉酒后的一场清梦。

　　是梦，它总会醒的。

　　＊＊

　　沧楉垂下眉眼，对初晗道：“我给过你机会，既然他还是没有喜欢上你，你就该回到你所来的地方，帮我们度过一场浩劫。”

　　初晗眼角略有湿润，咬了咬牙道：“初晗愿赌服输。”

　　她遂起身走向书架间，带着几许怅然，捡起了那本掉在地上的《异兽志》；指尖不敢触碰书中的图画，生怕又会窜出其他的妖兽。待合上经卷，初晗回到了朝霓的身边，对她说道：“这本连环画就交给你了，姐姐要走了，以后你要乖。”

　　“姐姐，你要去哪里啊？”朝霓哽咽道。

　　初晗捧着她的小脸，浅浅地笑道：“姐姐要去另外一个世界了，等我安顿好了，就回来接你好不好？”

　　朝霓满脸不舍，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年幼如她者，怎知初晗笑容的背后，是无尽的遗憾。

　　＊＊

　　初晗直起腰来，转过脸对沧楉道：“掌门，朝霓年幼，城里阴兽横行，请你拜托璃川宫主，让他以后帮着照顾朝霓吧。”

　　沧楉颔首道：“我可以答应你。”

　　初晗欠身以示感谢，目光已幽幽瞟向了一旁的陌尘，心中纵有万般言语，却只是佯装镇静地道：“陌尘，我不能再陪你看人世的黄昏了，以后你在昆仑山要好生修持。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希望。”

　　陌尘直直地盯着她，“初晗，对不起。”

　　初晗摇了摇头，微笑着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啊。我在星塃城里度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应该感谢你才是。”

　　她的微笑，漂亮的让人心疼。

　　说完，洛初晗便转过身，缓缓朝着窗口走去，纤瘦的身子跃上窗台，再回头看了看屋里，便蓄力而起，朝着夜空飞去。

　　“姐姐……”

　　窗外的雪越落越大，似乎要把整座城池压入寂寞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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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洛初晗飞上谯门时，那只火狐早已站在高处等待着她。雪花落满了它紧绷的身躯，使那袭刺眼的猩红，逐渐变成温顺的白色。

　　此处的风比别处都要凛冽，白骨双脚轻轻一点，奔跑在四海洪荒上，如同离弦的箭。

　　初晗稍作停留，想要跟火狐道一个别。

　　“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她说。

　　火狐冷冷一笑：“怎么，你不忍心了吗？还是说你心里很过意不去？”他说话往往带着刺，想要引起初晗心灵的触动，哪怕是激起她的怒意也好。

　　初晗的语气依然是平静而柔婉的：“听说你让妖界落花两百年，飘洒无止境，美则美矣，但我以为，你该解除妖界的禁制，让花开花，让树成树，让众生都有归宿。”

　　火狐龇了龇牙，顿时感到悲怆：原来在她心里，她关切的是诸天众生，完全没有他的位置。

　　“此地一别，我将魂归冰雪之中，你我再无相见的可能，我希望你能够过得快乐。”

　　火狐沉默不语，初晗御风而去。

　　人间尽日飘雪，无端最是离情。火狐化身成一位面容俊美的男子，凝望着她逝去的方向，喃喃地道：

　　“为你，千千万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