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他的眉上是风,风上是飘雪的星群。
有人说,他如是遥远的星辰,聚着清白的光,只可颙望,不能如愿。
世人对他的美誉,灿若星辰,
而他却沉沦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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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的雪,终于落到这里来了。”
恢宏正殿之中,立着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他刚结束数月漫长的修灵,再出门看到屋外的景象,由是深深感叹,“终于”这两字他咬得很重。
去过昆仑山的人都知道,那里的雪下得有多么浓重,多么永恒,好像从来都不会停息。
好像要把昆仑山从诸天的中枢,给压塌到无垠的暗域里去。
他整肃好仪容,转过身,朝着藏经阁走去。
他即是兜率宫的宫主,璃川,驻跸于星塃城已有三年。因脑海中有一座藏经阁,而衍生出无尽灵感,其修灵境界在这段时间里可谓突飞猛进,今非昔比。
当他沉浸至修灵状态时,六颗命星纷纷激荡出缥缈的星云,星云弥散,遥遥联袂,如同一朵浮天盛开的红莲。
映照人世,韡晔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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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经阁厚重的铜门被一股灵力訇然推开,璃川肃穆而入,径直走到了沧楉的跟前。这一次重逢,足足间隔了百年的时光。昔日繁华的帝都也已落尽铅华,脱离尘世,飞在永夜之下。
“未曾迎掌门大驾,恭请见谅。”说着话,璃川心间顿生感慨,眼角泪光湛湛。他始终是个念旧的人。
沧楉回道:“无须多礼。”
璃川抬眼看到了沧楉衣裙上的斑斑血迹,惊声问道:“掌门,您受伤了?是谁伤的您?”这世间竟然有人能伤到她的要害?璃川暗想这种事连自己都万万做不到,却未察觉一旁的陌尘已羞赧低下了头去。
人世间的痛苦,往往来自于记忆的残缺和内心的煎熬,这场漫长的跋涉,往往蹉跎了我们一生。而身体上的伤痛,总会在不经意间弥合。
沧楉撅了撅嘴,平静地道:“无妨,一点小伤而已。”
朝霓有些怕生,闪身躲在了陌尘的身后,只怯怯地探出半张脸来。
陌尘说:“朝霓别怕。”
他的安慰足以抚去朝霓脸上的惶惧。
虽然璃川从一开始便知道朝霓的存在,但从未在她的眼前出现过,故而朝霓对他极为生疏。璃川弯下腰,对着朝霓暖暖一笑,想博得她初见的好感;余光瞥见了她手中的那本《异兽志》,遂眉头一蹙,缓缓直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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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这本旷世奇书竟是藏在了这里。”璃川对沧楉说道。
沧楉自然知道此书的神奇所在:经卷中所画兽鸟上百幅,有凶有善,涵古及今,皆俱非凡的灵性。只需修灵者以无尽灵感灌入,它们便能感应到他的召唤,而从图中窜出,降临世间。
听说当年,长崆横空出世、现身于不夜空城,昆仑山前掌门汍澜遣七千凤灵军去剿灭他。长崆全无惧意,独据仙门,长袖牵星云,和凤灵军厮杀。鏖战了数夜,他无意再纠缠下去,遂朗朗笑道:“你们这群瓜娃子,本尊不想奉陪了,就让它们陪你们再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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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崆便端坐城楼上,拂袖翻开了那本《异兽志》,以脑海中无尽灵感注入,随着经图一页页翻过,百来只巨兽从画中化身而出,奔腾入世,其身姿之巨、力量之劲令凤灵军见而胆寒。
放眼望去,乱云腾捲之间,有马身鸟翼的孰湖,三首六尾的鵸鵌,六足四翼的帝江,还有全身披雪的白泽兽,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皆以疾如闪电的速度冲向了凤灵军。
异兽并不想要那些将士的性命,而是用巨爪将他们纷纷捻起,往远处抛去。阵阵嘶喊声过后,凤灵军慌不择路,溃逃而去,往日的淫威荡然无存。
“刚刚那些是上古神兽吗?好痛啊!”
“我是不是被夔牛踢裆了?我是不是被穷奇咬了手指?”
“这都是什么怪兽啊,我难受想哭,我要回家!”
仙门之围遂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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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兽们得胜而归,便瘦成一道雷电又回到了《异兽志》中,经卷之外抛盔弃甲哀叫连天的世界,仿佛跟它们没有半毛钱关系。
合上经卷,战事便已攘定,如有天助。
一个人,一本书,可玩弄凤灵军于股掌之间,诸天由是震惊。
沧楉凝神一想,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心上人已成梦中人。
有些事情,并不是足够爱就能得偿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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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尘,你先带朝霓去宫里找些吃的,我等会再来接你走。”沧楉有要事和璃川商量,便特意将陌尘支开。
陌尘眸光黯然,轻轻嘟囔了一声:“好。”他还是有些不愿离开这座城池。
他便牵起朝霓的手,往阁外走去,快到门口时,朝霓手心一紧,低声问道:“陌尘哥哥,你,你也要走了吗?”
陌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朝霓默然低眉,几乎哽咽道:“怎么连你也要离开了啊?”
突然一场大雪,就掐断了所有的依恋,就像陌尘之于星塃城,朝霓之于故人。突如其来的离别,也不得不默默地接受。
“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看你的。”陌尘安慰道。
他是长崆在人间的返照,他是所有人的希望;唯有他服从自己的命运,才能让长崆死而复生,重回诸天。
为此,沧楉已等待了百年。
日子和夜是熬不完的,痛失所爱,她已在孤独与守候中熬过了数万个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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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雪她已经看了无数年,但还是觉得看不够。
沧楉盈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飘扬的雪花,凝声道:“那个小姑娘是什么来历?”
璃川的眸光一直停留在沧楉的身上,总觉得看不够,总觉得她会突然消失。他神思有些恍惚,轻声回道:“她全名叫纳兰朝霓,随母姓,我们都喜欢叫她朝霓。她的母亲因产后抑郁,跳城自尽,初晗便在四年前把她寄居在了这里。”
“她出生时,星塃城可有什么异象?”
“掌门您可曾发现,在这城里只开了一种花?”
沧楉略一回忆,沉吟道:“你是说帝海云昙?”
“自朝霓诞生的那日起,这云昙便在星塃城沿途开遍,到如今都未凋谢。”
“这等盛景不是只有汍澜活着时,现身其他地方才会有的吗?”
璃川道:“我曾猜测,朝霓可能是汍澜在人间的化世。以前我就想出手杀了她,以绝后患,可惜初晗百般阻扰,我不好下手。今日掌门既然来了,朝霓便该交由您来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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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凝神一想,侧过脸来,眸光潜静地道:“我们不能决定她的生死,但她可以选择自己的人生。是时势造人,而非宿命,我把她交给你,以后你要好好教导她,兴许可以赎尽汍澜以前所犯过的罪恶。”
璃川稽首道:“璃川定当不辱圣命。”但是转念一想,星塃城飞离陆地已有百年,城中的粮食历年来供不应求,至而今,早已断绝告罄,即使人族从当年的数十万,缩减到即将剩下朝霓一人,恐怕也没有食物来养活她了。
这座城池空有雄伟的轮廓、高耸的楼阁和交错的街衢,却几乎没有半点生气,若非璃川驻跸于此,初晗夜夜吹笛,恐怕它早已支离破碎,跌落进万丈尘埃。
初晗已去,妖皇已去,连陌尘也即将离开,各自奔赴前程,突然一场大雪,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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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见璃川面色犯难,低眉问道:“可是为朝霓的生计犯愁?”
璃川退而拜道:“还想请掌门出手,以风花雪月作引,重生无限生机。”
沧楉是世间最后的炼魂师,魂脉中涵盖了风花雪月四道驻魂,让星塃城再现往日的生机,对她来说并非什么难事。她清眉一蹙,徐徐地道:“我答应你便是。”
“如此甚好。”璃川欣然道。
风声渐息,窗外的雪落得极静,夜幕寥廓,几盏孤灯映照下的街道,萧索空寒,不见任何踪迹,似是被遗落的荒凉梦境。沧楉紧紧盯着那些灯影,看得出神,竟感觉它们就像一座座等待着良人归来的房子。
就像一只只局囿的眼睛注视着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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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川突然打破了这短暂的凝静:“掌门,恕我冒昧地问一句,这些年你都过得好吗?”
“说不上好不好。”沧楉眸光一沉,微微低下脸去,有些哽咽地道,“只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她眼角的泪光,湛若星子。她又觉得很幸福,一辈子只爱一个人。
半晌,沧楉静静地道:“好了,我该去接陌尘离开了。”
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期望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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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尘哥哥,你找到什么了吗?”
后殿枯黄的灯光中,珠帘破败蒙尘,门柱腐朽生蠹,似是被刻意遗忘的空间。靠殿北的两面墙壁上有一大片黑漆,隐约是被明火灼烧过的痕迹。陌尘站在一排屉柜前,细心翻找着每个抽屉,细腻的飘尘弥散在了整个屋内。虽然查看了过半,遗憾的是并没有什么收获。
朝霓不由得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她的小脸皱成一团,双手紧紧掩着肚子,以平复肚中的异响。两个如梨儿般大的红薯并不足以让她果腹。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藏经阁,心中有好奇,也有隐忧。
在璃川驻跸兜率宫之前,这座宫殿最开始是移星皇帝为爱妃溱月花费巨资所构筑的寝宫。溱月是世间第一位吸收大地灵感而孕育出的魅灵,容貌绝美,且心性单纯,对世间的人和事都充满了好奇。在诞下一对双胞胎后,她为皇帝所弃,日益憔悴,十二年后自焚于宫中,兜率宫自此被荒弃多年。后移星皇朝覆灭,沧楉率剑宗开创了幻星皇朝,另寻他处营建帝都,星塃城繁华难续,兜率宫更是成了葳蕤纵生的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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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星塃城被白骨连根拔起、飞在夜空中,有位陆地行走带着一支杂戏团来到了城里,见兜率宫占地广阔且无人居住,遂把戏团安置于此,并对这座宫殿稍作清理和修缮,就此将其私有,而传五世。待第五代杂戏团掌门在世时,城里的人族已寥落无几,粮食亦面临断绝,便是拥金数万如他者,饥瘦之余,也不得不掘树根腐肉以果腹。如此数月,他的身体渐渐被拖垮,已无力外出觅食,只得躺在榻上等死。
此时璃川携众星之辉映进入了宫中。
微光中,这位掌门缓缓撑起了病体,气若游丝地道:“你,你给我两个馒头,我把所有的金子都送给你。”
“我不要金子。”
“也对。”掌门眸光黯然,嘴唇抽搐着,喃喃低语道,“在这座死城里,有钱又有什么用,你不给我换馒头也是对的。”
璃川沉声道:“我可以给你馒头。你把兜率宫给我就行。”
“好,一言为定。”
璃川就这样成为了兜率宫新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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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霓,递个锤子给我。”
此时陌尘已停留在屉柜的后面,贴着墙根,用手指叩响着墙壁,隐隐听见墙里有回响,便心下一亮,觉得里面是带夹层的暗室。
朝霓将锤子递给了陌尘。
陌尘拿锤子往暗榫处一敲,暗榫因沉年生蠹而铿然断裂,厚厚的档板由是被冲开,只听“呼啦“一声,墙里滑落出了数百斤的坚果。
两人急惶惶退后,以免被坚果掩埋,再细细看去,大部分都是松子,再夹杂了些许的杏仁,榛子、核桃和葵花籽;因星塃城历年气候干燥阴凉,而保存的非常完好。朝霓看得目瞪口呆,徐徐问道:“陌尘哥哥,这些都是什么啊?”
“是坚果。”陌尘惊喜地道,“松鼠特别爱吃的坚果。”
陌尘暗想,这应该是松鼠几十年的积累了吧,不然也不会攒出这么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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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霓,你来尝尝看。”陌尘拿起一颗核桃,用锤子使劲砸开,掰出果肉递给了朝霓。
果肉酥脆,香味浓郁,是从未有过的味觉感受,朝霓越嚼越觉得开心:这么多坚果应该够自己吃好些年了。
“砰咚!”
突然后院传来了一记石头落地的声响。两人便抓起了一把松子,边剥开吃边往后院去,想要查看个究竟。
“陌尘哥哥,我有些害怕。”
“不怕,你跟紧我就行。”陌尘向来胆大如斗,连有些阴兽他都敢追着打,外面的这点小动静着实不须挂心。
推门看去,后院有一棵三丈高的果树,树上结满了通红的苹果。树干斜着墙角而去,有一枝桠直接昂首翘出了墙外。而那颗石头将树上雪震落了大半,在雪地上砸出了一个浅洞。
陌尘暗忖:难道是外头有谁想打果子吃?
自璃川入住兜率宫后,每每他以灵光耀体、沟通自己的命星时,命星便以星辉普照反助他提升境界,从而开始汇聚属于他的第七颗星辰。而这棵果树即是受了星辉的波及,逐渐开花结果的。
会开花的树,正好佐证了璃川的修灵境界已臻至佳境。
他已经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