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全部智慧皆涵盖于四个字之内,等待和希望。
而我满怀希望,却从不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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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崆静伫怒云上,风卷白衣,与星光辉映,有互为表里的浸融意味。双鬓如刀裁,长眉冷如霜,却又比星辉多了些威严的棱角。
沧楉伸手扯了扯他的袖摆,气息轻缓地道:“你难道不想念你的故乡吗?”
就像她念念不忘天泽镇一样,每个人都会对故土有一种萦怀的情愫的。
沧楉将身子一侧,靠着他的腿,假装醉眠,或许他会愿意向自己倾诉的。
她总想要赌赢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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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崆缓缓坐下来,沉溺地看着她,半晌,于唇角浅浅的笑意间,吐字如清透的寒玉:“我与你们不一样,我从小就是在叠魇破里长大的,那里对年幼的我来说,星辰浩瀚,大地邃袤,唯有我一人生存其间,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父母该长什么样子。无论我坐着蚯蚓行走多远,都触不到它的边际。它就像一个自成系统的巨型的囚笼,把我桎梏其中,而接触不到外面的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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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十八岁那年,整个世界,也就是整个叠魇破开始突变,不再有时光流淌的痕迹,所有光景开始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我经历了数千万个相同的朝升日落,数千万个相同的云卷云舒,甚至是飞鸟,树影,花开,都是一成不变地重新来过,我不知道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甚至想到过自我了断,来结束这场无尽的命劫。我一直想打破这天,踏碎这地,我就像一道不安分的、充满着怨恨的雷电,不断地涌入苍穹,不断瞬移在云里,想要狠狠劈裂这可怖的天地。我想看看这天地外不一样的东西,我想找到一个值得我去守护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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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万年以后,我发现自己的力量依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么的微弱不堪,宛如沧海蜉蝣,可憾可笑。我便敛尽了周身戾气,开始静心明性,参悟这世外的三千大道,感召叠魇破以外的属于我的天命巨星。虽然我永远不会有明天和未来,但是,我应该让每天都活得有意义。
人的全部智慧皆涵盖于四个字之内,等待和希望:这便是我活着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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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应该是一个黄昏,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潜入了不夜空城。他们来此的目的,是想追踪上古劈世的一道纯罡剑光。于萧索的风中,我隐隐听到天外传来一记回音:‘老头,这盏灯笼掉下来了!’许久过后,叠魇破开始晃动,天空漫开血色的云,似要把天穹撑破,再仔细看去,叠魇破真的出现了无数道细致的裂痕。我想,我终于可以逃出这方天地了。所以对我所来的地方,我满怀憎恶,我一直都想知道,究竟是谁把我囚禁在了叠魇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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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两人离开不夜空城时,老头说‘沧楉,我们该离开不夜空城了。’我以为沧楉是另外一条大蚯蚓,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的名字。
机缘巧合之下,是你的鲜血染红那盏灯笼,把我救出了叠魇破。由是作为回报,我也要去幽冥两重把你救出来。我不能让你嫁给龙在野这个疯子。
有朝一日,你是要跟我回昆仑山的。
承继大统,御摄诸天,很快将会是你的责任。
而我,终究会有离开的那一日,回不回去故乡,想不想念故乡都已经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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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言及于此,沧楉在醉梦中挪动了身子,如柔荑般的玉手,带着绵续的温度,轻轻放入了他的掌间。两只手似是漫不经意地搭在了一起,那份悸动却直抵心扉,要化作漫天花蕊,飘扬中带着缱绻。
他惊讶于自己的感触,而她,却暗自沉醉。
于素凝的脸庞上,她眼角的泪光湛若星辰,似坠非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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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崆并未察觉,只将眸光透过怒云,俯瞰着浩瀚的尘世,一轮孤月静悬在天,莽莽苍苍陆无止尽。月光照在大地上,如同洒满了盐,如同苦难的结晶。
若你自己沉沦了,当有光明照进迷暗森林,你该何以自持?你要自己有力量,才能冲破黑暗,身披万丈光芒。
他的横空出世,并不全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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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在沧楉的心里面,有些事是确信无疑的:她和长崆的缘起乃是在她十岁那年,跟汉陵阕上不夜空城以后才开始的,那当初在云沧碰到的那个少年,应该便是他的灵影。
经长崆亲口承认,当年下幽冥两重声势浩大来抢婚的人确是他无疑。但是他没有娶上媳妇,且谎称是媳妇跟别人跑了,这倒是有些冤枉沧楉了。相反,她是被长崆遗弃的。
离开之时,他还说过有朝一日,会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来娶沧楉回家的。照目前的情形来看,他似乎忘记了当初许下的诺言。他以为她不会在意,相反,她非常在意。
当初,汉陵阕带着沧楉离开云岛,去修真界追踪那一道现世的纯罡剑光,而来到了不夜空城。两人在街衢上搜寻许久,也并未发现那道剑光的踪迹,唯有一盏灯笼从高处滚落,停在了沧楉的脚边。
“老头,这盏灯笼掉下来了。”
她便擎着灯笼,一路寻踪觅迹,将其挂回了原处。在她的手抽离灯笼之际,笼中一道剑光骤现,将她的手指给割破了。沧楉由此断定,那道纯罡剑光跟长崆、跟自己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正是它的出现,将她引向了不夜空城,从而给了长崆冲出叠魇破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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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忖至此,沧楉的心里又有了新的疑惑:叠魇破是谁制造的?他为何要把长崆禁锢其中?
不夜空城的建造者究竟是谁?这些神秘者跟自己有着怎样的联系?
她相信长崆的心中也有着同样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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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崆估摸着解酒灵丹该起到作用了,身旁的女孩也该醒了,便将她的手挪开,缓缓地立起身来。沧楉也觉得自己掩饰不下去了,便挺直腰身,恢复了绝美女人自带的疏离和沉静,抬眸看了看长崆,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她还真是酒醒了就什么都给忘了。长崆眉头一蹙,压下心底的愠意,半失望半峻漠的声音瞬息而至:“我回去了。”
“好。”沧楉咬了咬唇,讪讪地应道;心下却是被憧憧幽影侵蚀,荒凉异常。
长崆缓行了数步,便腾空而起,化成冽冽幽光回去了乾坤殿。
沧楉转过身,仰望着巍巍昆仑,感到怅然若失。心中的百感如绽开的莲,挺拔中满是灼痛。
“其实,比起离别,我更喜欢你。
若能拥有,只是不能拥有。”
魔怔了半晌,沧楉将思绪骤然拉回,迈步朝着花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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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市一隅,立着两个身影,敛尽了周身光芒,踟蹰着未有动静。他们早早从酃山星夜飞来,带了上好的梨花酥,想让沧楉尝尝;遥见她和长崆在星辉下相偎相靠,便不敢上前惊扰。茹岈山庄里的梨花开了,敕天凌亲自做了沧楉爱吃的梨花酥,稍趁余温带至了此处。
他转过身,想回去了。
童子提着红漆宝匣,躬身问道:“掌门,你不是说要来找人吗?怎么回去了?”
敕天凌黯然道:“不必了,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那……这盒梨花酥呢?”
“带回去分给你的师弟们吃吧。”
童子不解,却也不敢多言,只追随着他跃下了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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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邃,天市里的人都已经睡去,四周阒静疏朗,无半点的声响,连屋后落雪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落坐妆台,饶有闲心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努力搜寻十岁时的模样,记忆的回旋往脑海里沉沦,激开圈圈涟漪。
“海上有云岛,琼阙破苍天。
昼夜惊风雷,只手遮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