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来人世,你总说世界很残酷,
叫我留在原地,看看旧时风月,
可是你却没有来接我回去。
我想走向你,我想陪你走过整个世界,
路遇沧海桑田,留下雪月风花,
我的爱,和你的优雅,
足以让斯世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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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浮光掠影,怪石嶙峋,被前人踩踏出一条幽径,蜿蜒向峡谷深处。
路边野花成簇,渐有芳香荡漾,沁人心脾。
昆仑主峰早已隐没不见,抬头望向天空,高处的絮雪积落不到山上,便在空中消弭至无形,山里的景致则因万象天工的施展,而变得移步换景,诡谲难料。
当年云嫣驻跸昆仑山时,为防日后魔族攻破这一圣域,便聚诸天精英之力,以奇门遁甲之术,在这千峰万壑间遍施出万象天工,来困囿那些闯进山里的魔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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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忽而流转千年,此间由山麓潜入昆仑的魔族和修灵者不计其数,因无计脱逃,灵力被极限压制,只得混迹其中,春去秋来,由此更是加深了万象天工险谲的程度。再后来,长崆入山中周游数月,清理各类脉络,对万象天工做了某种程度的改动和加强,使其更贴合自己的要求。
“颦儿,你跟紧点。”沧楉握着剑,低头对颦儿道。
峡谷中的流光澄明通透,虽是深夜,却宛如黎明欲曙,愈是往高而深处去,光愈是明亮,地势也愈是空旷。
沧楉听见,山外的钟声敲了十二下,遥远的如同风轮卷过溪流的声响。
此时已是半夜,沧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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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过峡谷,天地豁然开朗,万象天工衍生的幻境开始显现;立于漂流来的卵石上,但见湖面空濛无垠,宛如平滑的镜面;絮雪稀疏而下,静谧轻灵,像是梦境中蹁跹的泡影,落于水面静静浮转;而在不远处的渡口,立着一婀娜的绛色身影,她面对着湖面,反手伸向颈背,剔除自己的椎骨。
沧楉心中一惊,蹑步往渡口走去,深知那是自己避不开的劫。
她已经没有退路可言。
而在接近的途中,沧楉猛然发现,空中点点飘零的,那并不是雪,而是梨花。
这漫天的花瓣,不知是从何处落来,却没有一瓣沾落在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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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刚踏入渡口时,那绛色身影似是有察觉,遂弯下腰去,将椎骨置于湖面上,转眼间,它便遇水而化成了一艘月牙船。
无限的涟漪缓缓波荡开去,倒映的云光花影更增添了律动之美。
那身影颤颤而起,幽幽叹息了一声,便微微侧过脸来,带着关切而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姑娘,我来渡你一程。”
沧楉以拇指抵住剑柄,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却见那人姿态柔静,遂稍稍放下戒心,凝眉审视起了这位陌生女子。其人明丽澹凝,纤盈绰约,青丝如瀑布般垂落,可谓纤尘不染,一袭绛色云裳将身子裹住,如同站着一世永恒的朝晖,增添一丝太媚,挪减一丝太酷;利落而匀称的玉躯之下,赤裸的双脚沾满了晶莹的露水。
还不等沧楉回话,这女子便已走上小舟,操起桨橹,昂首立在了船头。“快上船吧,时候不早了。”她说;她始终未向外人露出她的正脸。
颦儿扯了扯沧楉的袖角,低声问道:“姐姐,这人是谁啊?”
沧楉轻声回道:“我也不认识。”
那女子似是听到了这番对话,鼻子一酸,眼角溢出了耀眼的泪花。
无人知晓,她即是绘梨,乃是长崆以众星的力量将她的灵影辉映于此的结果。
绘梨即是沧楉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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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便带着颦儿登上了船,桨橹摇动,船带起圈圈涟漪,往湖中荡漾而去,云光掠影尽收眼前,盈手可握,顿觉身心徜徉,酣畅之至。
颦儿脸上困意渐浓,迷糊着双眼,频频打起了哈欠;沧楉遂将剑搁在船舷上,伸出臂弯,好让颦儿枕着入睡。于匀称的呼吸声之外,唯有流水桨声颤动在这方静谧的天地间。
如夜来安魂曲,如别时陌上歌。
沧楉久久望着那女子的背影,总觉得有一种熟悉而依恋的感觉,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你的腰,疼吗?”
绘梨双手停了停,略带惊喜地道:“姑娘是在关心我吗?”
沧楉不置可否,淡静地道:“我看到你把椎骨抽出来了,只为今日渡我一程。”
“你不必太在意,天下父母心向来是如此的。”绘梨一边微笑着答话,一边于袖口中洒下自身血肉所做的鱼饵,给水中的魔怪吞食,以求得这一路风顺。她为了自己的女儿,削肉剔骨都尚在其次,哪怕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船继续行驶,渐渐逆水行舟,激起清酽的涡流,然小船平稳如常,未见摇晃,而彼岸已渐在眼前。
是处夜色暝暗深邃,流萤似带,跟眼前韡晔的白昼界限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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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可见,彼岸亦有一个渡口,渡口边上有棵隐蔽数十里的参天大树;无数流萤缠绕于枝叶间,蹁跹其态,长缨曼舞,将这巨树映衬得如同一个蓄势待发的灯笼。
沧楉霎时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天泽镇,此时夜里归航,竟平添了几分亲切感。
而越是靠近渡口,绘梨的容颜就老的越快,渐显出佝偻衰颓的姿态;只不过这一湖之隔,似乎已掏空了她全部的精力。人生宛如苦海泛舟,渡完子女一程,便也该安然地道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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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泊进渡口,深蓝的夜幕下,疏星与残云,流萤和巨树皆倒映于幽邃的水中,显得梦幻迷离,恍如隔世。这样的景致像极了当年幸福平安的天泽镇。
沧楉背上颦儿,盈盈走下了船,再回头望去,那女子依然兀立于船头,没有下船停航的打算。
沧楉凝眉问道:“您不上岸吗?”
绘梨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辨,几绺白发斜飞在额前,竟已看不出早前的模样。“我还得回去。”她说,话音未落,身后的天空飘起了濛濛细雨,将梨花沾湿,往湖面上萧萧而去。
这看似是一场漫长的雨,足以颠覆世事变迁,和沧海桑田。
沧楉怔然不解。绘梨眸光深深望来,静静地道:“我在等一个追风筝的少年,他说过,等他拿到了那只风筝,他便会来那个渡口,带我回家。”
“你等了多久了?”
绘梨凝思半晌,喃喃道:“我也忘了有多久了,我现在老了,禁不起风雨,你能把伞借给我吗?”
“当然可以。”沧楉将剑拔出,把剑鞘递给了她,只要旋开鞘首的按钮,它就会变成一把雨伞,这是沧楉行走世间未雨绸缪的一个举措。
绘梨满是皱纹的双手颤巍巍地接过了雨伞,再抬眼望来,眸子里满是薄雾,却笑意温柔地道:“谢谢你,姑娘,祝你有个好的前程。”
沧楉躬着身,以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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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梨便撑开了伞,不再摇橹,独立在船头,任这风雨推着小舟往湖面上逝去。行到无人看得到的地方时,她开始向水底沉沦,渐渐化成了一道凝固的光芒。
沧楉望着那小船远去,久久不能释怀,嘴中不明就里地嘀咕了一句:“娘……”
她眼角的泪光,湛若星辰。
以前沧楉总是道听途说着母亲的美貌,而今,她终于在脑海里勾勒出了母亲真实的样子。她才恍然明白,前程似锦乃是告别的意思。
其实最温情的一句话莫过于,母亲站在门口,迎着瑰丽的余晖,对着香橼树上嬉玩的沧楉喊道:“楉儿,回家吃饭了。”
一切情深,都能开花结果。
如果,母亲还在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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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身去,于不远处的树下,沧楉看到有一个男子坐在那里垂钓。他戴着斗笠,遮住了整个脸庞,身上裹了蓑衣,靠着树干似是睡着了,哪怕浮漂被鱼怪牵扯,他也没有任何的动静。
偶有流萤掠过他修长的手臂,于他摊开的掌间停留,似是盈握众星,便又蹁跹地飞去。
一条蜿蜒而梦幻的小溪自崖壁间倾落,穿过他身后的镇子,流转着枯叶,涔涔注入到湖里。
偶尔,不知从何处落来的花灯,亦随着溪流而下,搁浅在了渡口。
他身后的镇子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
沧楉把颦儿往上搂了搂,便提着剑,步履坚定朝着那人走去。她早已经没有退路可言。
“有鱼上钩了。”沧楉好心提醒道。
那人手指动了动,缄默半晌,头也不抬地道:“我钓的不是鱼。”他停顿了片刻,一字一句地道,“我在编织未来。”
沧楉自然不解。而在这微漾的水面下,无数为诱饵而来的鱼怪,昼夜簇拥着,在一树干搭的骨架上,用唾沫凝结出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日复一日,斗转星移,这巨网于今日此刻将告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