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得到的尚未得到,
该失去的都已经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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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流萤连霄汉,在光束的联袂下,整棵巨树也竟有连天摘星之势,渡口阒静空旷,连说话的声音都轻灵而有回响。沧楉将剑撑在地上,凝声问道:“怎么这里只有你一人了?”
那人长身端坐,静静地道:“三十年前,魔族侵犯诸天,皇州亦遭波及,魔血堕世,感染出无数大奸大恶之人,以致生灵涂炭,遍地疮痍。镇中高手皆执剑入世,百战除恶,拯救斯民,这座镇子便逐渐只剩了我一人。”
“那他们还不回来吗?”
“临走时,他们已许下诺言,人间浩劫未尽,他们便誓不还乡。”那人缓缓坐起身来,幽幽地叹息道,“想必是他们都已经死了吧。”
沧楉顿感怆然,若是下一次魔族入侵,又该有谁去守护人间铲除奸恶呢?到时又避免不了生灵涂炭,而由她独创的幻星皇朝也必将经受浩劫,谁又能改变这种惨状呢?
她迫不及待地想让自己强大起来,而不是久久徘徊在成天圣境,连一颗命星都没有聚完。昔日手下败将顾海泥都已聚星七颗,若沧楉也能早早臻至绝天圣境,便也不至于徒手徒脚地爬上这万仞高千重险的昆仑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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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抬了抬钓竿,牵动半池湖水,湖底那张巨网略一浮动,惊得四周的鱼怪拼命逃窜,远处的波澜竟有汹涌而去之势。他凝静地望着湖面,似是凝视着一段爱而不得的从前,双手微微颤栗,遂沉声道:“姑娘可认得我身后的这棵树?”
沧楉当然知道,也清楚地记得过往种种,只是想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的话来。于是她沉默着,没有答话。
“此树名曰香橼,乃吾妻死之年我亲手种下的,今已荫蔽数十里。岁月浩如海,你我犹如飘雪,入水即化,虽曾覆盖长空,终当是不复相思。”
沧楉目光沉沉望向了那浩瀚的湖面,在泅渡的途中便已有所感悟,此刻更加清晰而明透:人生如同归航,各有渡口,各有行舟,于茫茫人海际遇,互道长短,各自远去。
这就是你我的一生。
而她已经跟太多的人匆匆别过,甚至想要守护,都已经没有机会了。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该是如何翻过镇子后的绝壁,沧楉问道:“请问我要上昆仑山,该往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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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一边收拾着钓竿,一边沉静地道:“这面峭壁你是上不去的,就算你脚力奇绝,精力充沛,但是你背了个孩子,迟早要在半途摔死的。”
沧楉神思愀然,陷入进退失据的尴尬境地,但这种沮丧情绪并未滞留多久,只不过一个转身,她已重拾信心,打算无论如何也要翻过那座绝壁。
她刚走两步,那人叫住了她。“姑娘,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帮到你。”
沧楉回过头去,微一沉吟,问道:“此话怎讲?”
斗笠依旧将那人的脸遮的严实,只能听到他的声音飒飒传来:“只要爬上这棵香橼,不稍半炷香,就可以飞跃这座绝壁。但是,我们得等。”
“等什么?”
“等风来。”
“风何时会来?”
那人顿了顿,讳莫如深地道:“你该问,风从哪里来。”
沧楉神色一凝,于心中估摸了一阵,似是豁然般徐徐道:“我想,风应该是从山下来。”
那人朗朗笑道:“姑娘,你我有缘,不妨随我去这树上的小屋休憩片刻,慰藉风尘,你意下如何?”
沧楉想了想,爽朗地回道:“恭敬不如从命。”
现在是无人知道风何时会来,只能慢慢地等,不如便放宽了心,找个地方养精蓄锐,好应对接下来艰难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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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颦儿待了这老长的时间,沧楉只觉腰酸腿疼,立身不稳,这重量压在她的肩后再爬到那树顶上去,简直会要掉了她的小命。她见那人抬起钓竿欲走,便假装崴了一脚,才踉跄着,艰难地立住纤身。那人回头看了看,轻轻叹息一声,便将钓竿靠在了树上。
“这孩子交给我吧,你去帮我拿钓竿。”他说。
沧楉见计谋得逞,便很爽快地跟他做了交接。她去握钓竿的时候才发现,这鱼钩非常特殊,虽有金光裹身,却笔直滑溜没有倒刺;她不由感慨,他这样能钓到鱼才怪。
她由是生疑,他是如何在这万象天工里活下来的?
两人相继凌空飞起,以过往人间境界的功力,轻盈地在香橼频频探出的肉瘤和硬刺之间跳跃,迅速往树的顶端去。斗笠的帽檐极低,不论怎么窥视,也只能看到他的两层下巴。但沧楉总觉得,她对这人有种难以言喻的亲切和信赖感。这也是她身处荒天旷野之中,仍能放下戒备跟他回家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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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虽是茕居独往,屋子却做的很精致,全是就地取材,斫砍香橼的枝干营建而成,便连屋顶也打了一层香蜡,用以遮风挡雨;小而温馨,是沧楉最直白的感受。
“今晚你们就在这屋里歇着。”那人替颦儿盖好了被褥,立起身道,“我去门外守夜。”
沧楉凝眉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那人将脸歪向一侧,不慌不忙继续说道:“外面虽然安静,但保不定有魔族闯进这方天地,所以我们得防着点。”
他把“我们”两字说的行云流水,没有半丝犹豫,这更佐证了沧楉内心的想法。她便长袖一挥,带起一阵疾风,掀飞了那人的斗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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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真的是你!”
那人正过脸来,苦苦一笑:“楉儿,我就知道你能把我认出来。”
沧楉眼里泪光闪烁,紧紧握住他的手,嗫嚅道:“我记得,我把你安葬在了云沧渡口的,你怎么活过来了?”
“你难道忘了,这世间还有一个人知道我埋在哪里的。”
沧楉细细一想,沉声问道:“难道是长崆?”无论说起他的名字,抑或是听到他的名字,她的心总会莫名地一软,似是有暖流蜜意渐渐爬上来,令她沉醉又哀伤。“他,他居然盗墓?”
裴化朗摇头道:“严格来说,他只是挖坟,因为他不是奔着钱来的。”
沧楉噗嗤一笑,想来也是如此,她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父亲来逗她笑了。那个让她矢志修灵的人,现在居然活生生站在了她的眼前,心情激动之余,不由得另起疑窦:“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长崆的用意,慢慢你就会明白的。”裴化朗拭去了沧楉脸上的泪水,眸光深深望来,微笑着道,“他把冰玉匣带进这万象天工中,用蕴藏于玄傲剑中的、属于你的无尽灵感,注入到我的体内,数日之后,由于我尸身不腐,我便在这里活了过来。他说他给不了我多长时间,只能让我跟你见上一面,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渡我来这里的那个人是谁?”
裴化朗眉眼低垂,幽幽地道:“她是你娘。”
沧楉一怔:“我早该想到的。”
“这不能怨你,你之前从没有见过你娘。”裴化朗神思黯然,说起某个人来总是意难平,宛如心头痣,一触即殇,“是你娘特意守在渡口,把你转交给我的,不然在这万象天工中,你不知道要被带往何种凶险的境地?你不知道在这山里,走错一步就是另一种景象麽?”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此用心之至深,可谓荡气回肠。
沧楉缓了缓神,咬唇道:“我想回去找我娘。”
裴化朗心神一怵,哽咽道:“楉儿,你娘,你娘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那一段短暂的行程,已经耗尽了她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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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满目悲凄,突然又攥紧父亲的手,懊丧地道:“那我不往前走了行不行,我回山下去,你跟我一起回去。就像以前一样,我们就做山脚下一对平凡的父女好不好?”
她缓缓蹲下身去,把脸埋进膝间,低声地哭了起来。仿佛这些年所承受的痛苦和委屈,都在此刻得到了宣泄。
仿佛在云沧渡口把父亲亲手埋葬,只是海天欲曙时一场凄美的鲸落。
仿佛困囿于夜壶中颠倒昼夜、忍受饥寒,只是流落天涯时一个平凡的缩影。
仿佛在云岛饱尝换骨和寂寞的滋味,只是四海为家时一段虚无的插曲。
仿佛圣疃山的箭如雷霆,和首阳山的硝烟弥漫,只是历经世事时一幅普遍的情景。
仿佛在云中城被所有人抛弃、差点命丧火海,只是浅尝人心时一个必经的过程。
仿佛在茹岈山庄开田种菜自力更生的辛劳,只是修炼身心时一道缥缈的剪影。
而她扛起大任率领剑宗推倒了移星皇朝,于戎马倥偬席卷皇州,也没有让她得到多少发自内心的快乐,反而被牵绊羁留,常常想要脱身而去。
真正让她觉得如获新生之感的,是来到昆仑山以后的岁月。而那个人立在雪花深处,始终是她心里触不可及的梦。渐渐她已明白,求而不得,乃是人生常态。
不如珍惜眼前人。
她想带父亲回家。她也可以给他一个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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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化朗心疼地看着女儿,眼角泪花打转,沉声道:“楉儿,你应该很明白的,过去都是经历,而不是负担。你只有往前走,带着你与生俱来的使命,抵达灵路末端,你才能保护别人和你自己。这正是我和你娘最希望看到的。”
人最怕的不是看不到希望,而是失去了对未来的信心。唯有直面离苦,无所畏惧,才能手握众星,护佑众生。
悲恻而失落的心绪得到了沉静,沧楉抬起头来,脸上带着颤巍巍的裂痕,嗫嚅道:“我想我娘了。”这是她最后的倔强。生离死别的无奈之后,只剩想念得以残喘。
裴化朗赧然道:“其实我也很想她。”
“你有多久没见过我娘了?”沧楉问道。
“十八年了。”
“那你刚刚为何不愿见她?”
“我怕。”
沧楉玉脸皱成一团:“你怕什么?”
“怕她见了我,心无波澜。”裴化朗牵着沧楉坐到了门外,定睛相视,不慌不忙地道,“时至如今,有些事情是该让你知道了。”
夜色凝静,漫天流萤既有似星海的浩瀚,也有如星云的缥缈,于这湖光树影之间萦回,勾勒出一幅盛世静好虚实难解的画面。
犹如当年的故乡,那时的天,那时的树,还有那时的人。
沧楉静心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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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娘的心里没有我;我也知道,在她来到天泽镇之前,她就已经怀有身孕,只是她这孕一怀就是两年,外人才没有察觉;我还知道,她要下嫁给我,是因为风凌渡口有她最爱的人,她要在他的庇护下,把你安安全全地生下来。可是,我都不怨她,能遇见她,便已经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正是她的到来,让整个天泽镇变得温柔又体贴。”裴化朗顿了顿,咧嘴笑着道,“最重要的是,她把你留给了我,那是她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这些秘密听来着实令人震惊,但沧楉的神色却异常平静,并非她冷漠寡恩,而是她坚信彼此间的情分牢不可破,不会因为任何缘故而改变,哪怕两人并没有血缘上的关系,哪怕他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沧楉按下悲伤,浅浅笑了开来,将脑袋靠在了父亲的肩头。
对嗜睡的她来说,这样厚实的肩膀容易让她顿生困意。
在这静谧时空,他们只想彼此守护。
虽然短暂,却值得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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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暗红的血染云天下,有一名叫浪沧洲的城池,分上下两城,孤悬中天,形如沙漏,常有百兽抬棺周游其间,纸幡乱飞如雪。
偶有悲音由长笛吹奏,低沉萦回,如风吹涟漪,如尸落无尽之海。
而在浪沧洲之上,无边的枯叶自天穹上脱落,萧萧而下,于城池上空,触而化为朦胧的烟雾,此间云天的景象遂被层次为浑厚的红,缥缈的白,和冷硬的幽蓝。
晶莹剔透方显本色,浪沧洲是一座用幽蓝钻石打造的城池。
在上下两城衔接之处,唯有一粒细如簪珠的碎骨,熠熠其辉。云聚云散风起风息皆在它的咫尺腾挪间。
这是茕涯以肉身留在世间最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