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下城遍地焦土、死伤殆尽,龙在野并不在意,以宫藏之万颗灵心,引入幽暗巨手,炼化成邪光一束,自脚下窜起,瞬间而入中城。
他向来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前进的。
自两千年前,龙在野被世人抛弃,悲愤自刎,而魂归幽冥,他就是踩着自己的尸骨,再踩着无数人的尸骨,来成就自己如今的境界的。
中城也已荒芜,遍地烟烬,似是被烈火灼烧过一般,想必不久前这里也经历过一场浩劫。“想不到她已经离开了中城。”龙在野暗忖道。
目之所及,万里无云,杳无踪迹。
耳之所听,风声细腻,泉水叮咚。
魂之所感,发觉一战盔之下,有小人在种花种草。
他邪魅一笑,纵身而往。
龙在野以小人族全部性命相要挟,迫使霍莉化身成龙,渡他入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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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沧楉执剑立于桥头,但听得,吹笛声长入薄雾,疏钟已应晚来风,堪称空灵浩茫之至。她不由思索着,相较于下城的万家灯火和中城的天光明媚,不如说上城是一座迷雾之城。
桥名叫觅渡,作白玉联拱,柱头雕鸾饰凤,浮于濛濛水雾中,不见末端。桥上未有行人,行却半个时辰,才在桥尾遇一黄衫少女、在握石打着水漂。
少女身姿优雅,技艺娴熟,一石斜抛出去,只听得一阵清脆的哗啦声,石子已漂去了雾霭深处;沧楉以前在风凌渡口也经常玩打水漂,在怒云上也曾和长崆用碟子打过云漂,却从来没有飞出像黄衫少女那样多的点数。
沧楉正欲驻足观望,黄衫少女已直起纤腰,回过头来道:“你想玩水漂?”
沧楉摇了摇头:“不了。”
少女从袖口中掏出一枚石子,一边矫捷蹲下身去,一边语气凝静地道:“每个来失乐城的人都不开心,要不为情所困,要不为生活所累,而要想在这座城池里无忧无虑生活下去,每个人一进城,都得把他们的心交出来。这是他们入失乐城的投名状。”石子骤然从纤纤玉手中飞出,扬起阵阵哗啦之声,她回眸一望,幽幽地道,“但是,你的心,还在你的身上。”
沧楉微微退了半步,将剑紧紧一握,似是要做好迎战的准备。黄衫少女能从下城穿行至此,绝非什么等闲之辈,沧楉不得不谨慎提防。她并不说话,只紧紧地盯着那明慧少女。
少女淡淡一笑,脆声安慰道:“你不必如惊弓之鸟,我对你并无恶意,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沧楉问道:“你为何独自在桥上徘徊?”
少女双手突然僵在空中,眉眼一垂,正色道:“我分明在打水漂,何时在桥上徘徊过?”
“其一,桥上有很多浅而杂乱的脚印,且固定在一小片范围里,这不会是某个路过之人所留下的。其二,你的鬓发被水雾带湿向耳后斜飞,这是风吹过的痕迹,桥上有风,而这里被桥柱挡住,没有风。其三,你袖口中的每粒石子都有一个小口袋装着,而现在有三个口袋是空的,也就是说在我看到你之前,你才开始在这里打水漂。你手里捏着的正是第三粒石子。”
少女将石子奋力抛出,凝声道:“姑娘真是耳聪目明,慧颖无双,观人察物巨细无遗,但是仅凭这些,你是走不出这巍巍上城的。”
沧楉拱手道:“还请明示。”
“你去城里找一个卖《玄黄》卖的最好的人,他会告诉你答案的。”
《玄黄》作为万卷心经提纲挈领的首作,非但传世版本极少,且都被历代修灵者视为至宝,这上城怎会有人愿意把心经印刷成堆卖给外人的?莫非他自编自话卖的是盗版?
奇怪归奇怪,但存在即有它的合理,要想窥探其中的渊薮,还得进城才知。沧楉转身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些什么,回过身道:“天色将晚,你不打算回城吗?”
少女摇了摇头,脸上带着坚韧而凄凉的微笑:“不了,你有你的归宿,我有我的战场。”
她捏起石子抛向水面,于月雾深处掀起无穷的涌浪。
沧楉蹙了蹙眉,觉得不宜耽搁时间,遂继续往前头走去。
觅渡桥已成雾里阑珊。
是夜,雾失城外,觅渡桥头,一黄衫女子手持两柄短刃,掀起千层浪,独拒龙在野;与其缠斗半个时辰,遍体伤痕,拒不后退。龙在野手执霹雳将女子的胸膛贯穿。她拔下发簪,青丝乱舞,轰然倒地;她脸上寡淡的笑意渐渐涣散,轻叹一声道:
“不聚星了……”
短刃插入白石,鲜血染红了断桥。
她恍惚听见,城里传来了夜莺宛如天籁的啼声。
彼时距她和沧楉分别,不过短短两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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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着花径行了片刻,沧楉抬眼望去,隐约在雾霭中看到了一座城池缥缈的轮廓,如山水画里的墨线,由浓转淡的寥寥数笔,潇洒飘逸、尽显写意。此间天地留白太多,唯有城门口那些细微的斑斓,和她自己灵动的身影,能为这画中天地增添些精妙的笔触。
而城池里并非一张白纸,可任由外来者随意泼墨,他们更像是一个荒凉的墨点,顺其意境,晕染其中,但是否能落笔生花自成景致,还是会被更深的墨色掩去,则要看他们自身的造化。
沧楉抵至城门下,有数人正在排队进城。
城门前置一檀木条桌,由四个带甲兵士严加看护。桌上立一胭脂玉,入城者需以灵犀一指触向胭脂玉,玉石若散发光芒,则被许可进城,若玉石毫无反应,则会被强制遣返。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不再拥有。
眼下有一老妪正伸手压向胭脂玉,在众人的摇头叹息之下,她心情焦灼等候了半晌,玉石并无反应,她意欲贴手再试一次,立马被士兵们喝退。
“大胆,竟敢亵渎城主的圣意,还不赶紧滚!”
两个士兵踢踏而来,满脸威怒,架起老妪就往地上扔去。老妪并不觉得疼,坐起身来,哭喊着道:“我年轻时也是天生丽质,貌美如花,想娶我的人从千帆彼岸排到了昆仑山下,我现在是年纪大了,样貌也变了,你们就欺负我这个孤寡老人。”
只是她的悲愤,无人去在意。
她眼神中露出的绝望,似是要反噬她的身体。
原来进城是要看颜值的,胭脂即颜值,颜值即正义。胭脂玉认同的相貌分为四等,随光芒强度而定:一为至尊神颜,二为绝世仙颜,三为无双晬颜,四为不老驻颜。而不认同的相貌一概编入庸颜,与丑陋等同,是不允许进入城里的。故而上城来往的都是俊男美女,青春韶颜,一眼看去赏心悦目。
沧楉霎时明白老妪为何会被拒之门外了。这都是什么怪诞的规矩?他们怎么能如此漠视别人的生命?
不知所措的年纪,什么都不尽如人意。沧楉决定帮老妪一把。
她脑海中有无尽灵感,可衍生无限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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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去看,老妪已爬起身来,失魂落魄神神叨叨地往回走去,在雾霭中留下一道行将崩塌的孤影;虽然辨不清她咕哝些什么,但沧楉知道,若自己不去帮她,她迟早会饿死在这荒郊野外。
沧楉摘下木簪,纤指一绕、御其飞向老妪的头顶,瞬间取代了她的簪子。这支木簪陪伴沧楉多年,早已吸聚了很多灵感,再置于老妪的头上,便可将其蕴藏的灵感源源不断灌入她的脑海,繁衍她体内的生机。只需数个时辰,老妪就能发现自己又恢复年轻时的容光了。
只是老妪并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她凝伫在河边,望着自己曾走过的路,心如死灰。片刻过后,她揽起裙子,一把扯去发簪,纵身跳进了水中。在这万象天工中寻寻觅觅兜兜转转,备受痛苦和煎熬,她已经不想再走下去了。
“这个世界对我们弱者充满敌意,我已经活不起了。
再见,青春。”
她再也不用为了活着而对谁都卑躬屈膝乞尾摇怜了。
可是谁活着,不像是一场炼狱?
其他人凭借年轻有颜纷纷顺利入城,皎月在淡雾中流转,是时候轮到沧楉登场了。原本神色冷峻的士兵们瞥眼看到她,瞬间惊为天人,目光也随之柔和起来,脸上荡漾起了久违的羞涩笑容。
“姑娘,快贴手试试!”
士兵们簇拥而前,早已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急于想知道胭脂玉会给她的容颜作出怎样的认同,能否打破以前的记录。
沧楉凝神而立,于桌前从容探出玉手,尚未触到胭脂玉,它已抖动着发出了光芒,士兵们目瞪口呆;待那灵犀一指碰到玉石,它散发的光芒骤然强烈起来,令人不敢睁眼相视;顷刻后,但听得轰隆一声脆响,胭脂玉炸裂、而碎成一堆瓦砾。
颜值爆表了?我的天哪,是至尊神颜!
沧楉匆匆退了数步,凝眉看着桌子上的那堆碎石,竟有些怅然若失。
不知道昆仑山上那人见了会作何感想。也不知道他对自己可曾有半点动心。更不知道此去山巅,该以何种身份站在他的面前。
士兵们愣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支吾着道:“姑娘,快请进。”
“我们也是头一次看见这种盛况,能见此神颜,真是三生有幸啊。”
耳后的声音渐已不闻,沧楉踏着朦胧月色,执剑进入上城。
满地灯影流转,满耳桨声缥缈。
漫天烟花璀璨。
这是灯影桨声里的雾月之城。
用醉生梦死缠绵喧嚣来形容眼前的盛景都有些差强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