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龙凶残暴躁,气焰冲天,岂受得了此等羞辱,便数声狂啸,铁尾横空一扫,将霍莉拦腰击向了远方。她于空中摩擦出的气浪,把本就疲累至极的沧楉瞬间掀翻在地。
两人都重重倒在了地上,手脚上满是伤痕和血迹。
沧楉嘴中喷出一口鲜血,感觉五脏六腑都要倒了出来。
眼带威怒的炎龙扑腾着巨躯,再度冲向霍莉,却在临近沧楉之时,骤然悬停,眸光一惊,转而伸展出利爪,如痴似狂地向她扑去。
沧楉身上的无尽灵感可以让它化为天龙,从而逃出失乐城,甚至昆仑山,成为称霸一方的帝尊。
即便是金子掉地让炎龙误以为有人盗矿而惊醒过来,不过此刻,这座宝矿不要也罢,无尽的贪欲已经让它丧失了神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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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火光势如电掣,沧楉只得以手掩目,防止眼睛被强光灼伤,脸蛋烫红似是要胀破出血来。焰鳞铁甲三千万,转眼风云狂怒,一时天昏地暗。
但是一息尚存,她怎能放弃,怎能任由宰割?
沧楉忍住痛苦,脚跟朝地上一蹬,往后飞移出去,竟在刹那间躲过了炎龙的掠地一爪。她披头散发,站起身来,于漫天烟尘中、颤巍巍地握住了青罡剑,迎向那道紧随而至的巨龙摆尾。
炎龙一声怒吼,似藴有亘古横今的怪力,声浪汹涌可摧毁万物,霍莉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终因无法操控自己庞大的身躯,而心急如焚,动弹不得。
闪动着雷火的龙尾带着万钧巨力,朝着沧楉狠狠压去。
她咬紧牙关,目光坚毅,想要扼住命运的喉咙。
所谓强者的命运,是深知不可为而为之,纵有千万劫,吾往矣。
躲是躲不过了,不如硬碰硬,让它尝尝来自弱者的反击。
在信念和胆量面前,没有绝对的强弱之分。
霍莉低喃道:“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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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凝聚出全身力量,在龙尾扫向她的同时,以剑划开龙鳞,冽冽剑光斜刺过去,在炎龙尾部破开了一道血口。而沧楉则被撞晕到了悬崖边上。
“嗷……”
炎龙惨叫着,夺空而起,在高空中愤然盘旋;很快它的痛苦减缓,便目光阴鸷睨向地面上躺着的、那个白中带红的渺小身影。
沧楉已如囊中之物,全身是伤,再无反击和挣扎的能力。
炎龙得势般再度杀向了沧楉,俯冲之势如星河倾落,带起呼啸的风,和不绝的霹雳,似是要将她吞进腹中。
就在炎龙即将抓起沧楉的时候,一道幽光穿过厚重的烟雾,撑起封阵挡在了她的面前。那是一个枯痩的老人,背着竹筐,在烈焰下岿然不动。只是这股灵力在炎龙凶狠的攻势面前显得有些脆弱:它利爪往上一晃,霎时撕裂封阵、勾穿了老人的肩膀。鲜血喷往空中,被烈焰蒸腾,只剩一股寡淡的腥味。
沧楉微睁了睁双眸,仿佛看到那老者的身体上震颤出一道痛苦的魂灵,若即若离,似是要脱身而去,却又飘摇着往躯体上重合。与躯体的苍老枯痩相比,那道魂灵的形貌却是年轻俊朗,当世无双。
她心里一惊,似是看到了故人,眼睛又霎时被强光灼痛,再也难以睁开。只在皲裂的嘴边、低喃了一句那故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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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人依旧挺拔如松,抓住炎龙左右甩动,陷入短暂的胶着状态。他立即腾出一只手来,汇聚部分灵力裹向沧楉,意欲将她带往安全的地方。炎龙岂可这样放过她,满身怒火更甚,焰鳞铁甲如雨点一般刺向老者。
此时此境,唯有全力以赴,才能换取生机。
无边暗流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汹汹萦绕在老者和炎龙的头颅之间,烈焰与暗流不断冲撞,如战鼓凄厉。炎龙怒吼阵阵,但听得老者一声“暗生天光,破!”,朝天一指,密不透风的暗流中瞬间喷射出了万千束白灿灿的闪电,带着毁天灭地之力,击打向炎龙的头颅。它头上的鳞片被击落无数,血肉模糊,遒劲的身躯疯狂地扭动起来,巨尾落地一摆,竟摧毁了它曾镇守的那座宝矿。
带着云嫣遗留灵力的幽蓝钻石,如泉水般纷纷外涌,霍莉眼露异光,猛然站起,只绣口一吸,便将地上的钻石悉数收入腹中,霎时精气大作,灵力剧增。她遂狂奔而去,从背后抓住炎龙,长出指甲狠狠刺进它的胸口,将其心脏掏了出来。而后她使出巨力,把炎龙往悬崖里甩去。老者骤然收手,趁机将沧楉推向远方,但炎龙在落往崖外的同时,巨尾灵活一卷,又将沧楉生生擒住,往那血口中送去。
“糟糕!”
老者大惊,腾空而起,抢在沧楉被龙牙咬住之时,将她拦腰递了出去。而他则被炎龙死死咬住,炽热灼身,动弹不得。肉身很快被灼烧殆尽,只剩他坚韧的魂灵于龙嘴中闪烁不定。
炎龙抓住崖壁,虽气息奄奄,命垂一线,却仍咬住那道魂灵死死不放。
极尽贪欲之人,既不放过自己,也不会放过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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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楉扑身在悬崖边上,抓住了那年轻男子的手,嘶哑地喊道:“你抓紧了。”
那人低垂着脸,静静地道:“放开我。”
“这一次我不会放手的。”
“如果我们俩注定只能有一个人活着,我希望,还是你。”
沧楉将左手抓进石缝间,哽咽道:“我已经欠下你一条命,你快出来啊,顾之澜。”
她已经认出他来了。
联想起烟霞老人临别前唱的歌,下城百姓称呼他为“七老怪”,他的身体和魂灵存在微妙的重影,以及他能操纵黑暗精通魂灵术,并在失乐城一路护佑自己,种种迹象都让沧楉渐渐明白,他就是顾之澜。
当年阴阳两隔时,都没有跟他好好道过别。
想想当日一别,已经过去整整九年。
这九年来,她一半淹留红尘,一半混迹昆仑,早已跟当初判若两人,只是心底的那份善良和信念始终未变,而这些年来,当年那个气色桀骜旷荡不羁的少年,又是经承了怎样艰苦卓绝的奋斗,才成就了如今足以让天地汗颜让炎龙恐惧的、这样坚卓刚毅的自己。他到底在幽冥两重经历了什么,他到底是怎么成就自己的修灵境界的,他到底在这失乐城默默等待了多久?这些久萦于心的问题,沧楉都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顾之澜缓缓抬起脸来,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四目相对,泪水滚烫,汩汩灼痛身心,浓烈的悲伤,交织着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裂世的葬歌,于这一天地荡气回肠。
炎龙一声冗长的闷哼,缓缓阖上双眸,要往悬崖里落去。
顾之澜眸光深深望来,脸上带着灿烂的微笑,然后,迅速松开了手。
他说:“我心永恒。”
他的声音很快微不可闻。他的魂体开始支离破碎。
炎龙终而落下了瘴雾缭绕的万丈悬崖。
“顾之澜,顾之澜……”
唯有沧楉的呐喊声久久回荡在两崖之间。
若是有得选择,谁愿意面对别离?
当时,顾之澜细雨骑驴入失乐城,裴苍山出宫相迎,躬身道:“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我已经不做殿下很多年了。”
“那我如何称呼您?”
顾之澜掩身于夜色中,沉吟道:“就叫我七爷好了。”他继续道,“你也该有个名号。”
“望殿下赐教。”
“以后你就叫烟霞老人。”他想起了当年于烟霞树下为她立下衣冠冢的情景。
顾之澜骑上毛驴,迎着濛濛夜雨,走向万家灯火中。
入了失乐城,他就是这世间最孤独的人。
少时放荡好行侠,纵横皇州三万里,人生不过一挥间。
万劫归来我为峰,三千灵域谁敌手,坐断孤城缘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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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莉吞下了炎龙的心脏,任何能填肚子的东西她都不会放过。她面容扭曲,眸中寒光毕现,全身青筋暴起,体内的血流似是要撑破她的身体。不一会,霍莉轰然倒在地上,不断哀嚎着,翻滚着,整个大地重新颤栗了起来。
忽然间,但听得一声龙吟,再度回响在此间天地。
沧楉心中一惊,以为炎龙未死顾之澜又回来了,等到她冷静下来、追溯声音的来处,而猛然回头时,她才看到远天间,竟又腾起了一条更加巨大的,凶残的雪龙。
她有些绝望了。
所谓小人族的命运,原来是屠龙之人,终将变成一条更大的恶龙,盘踞于稻田尽头,等待杀与被杀的对决。这也是千百年来赤焰山变得越来越大的缘故。
霍莉已化身成龙,吐纳无穷寒气,冰冻此间万物。
俯仰天地,再无敌手。
沧楉已宛如刀俎上的鱼肉,只能任由宰割,死无葬身之地。
雪龙扑腾着连天的羽翼,带起凝重的冰凌,直直往沧楉杀来。
沧楉冻得瑟瑟发抖,全身满是霜露,彻骨的寒意陡然袭往脑海。她猛地一颤,顿时想起了烟霞老人送给她的那个木匣。
“剑随时可用,但木匣非遇险不可开,否则匣中之物幻灭,终生不可再得。”
此刻不正是生死存亡之际吗?此时不用它更待何时呢?
木匣已落在不远处的地缝间,被寒霜覆盖,沧楉忍住酷冷,拖着身子朝它爬去。这段路行得尤其艰难,就像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呜嗷……”
一声冷峻的龙吟,似已近在沧楉的耳畔,她不管不顾,戮力直前,终于靠近了那个木匣,此时她的双手已冻得握不起来。她有些惶急,但又随即镇静下来,在冰层上转了个圈,将头脚调了个方位。
沧楉抬头一看,雪龙已近在眼前,她便右脚狠狠一踢,把匣子踢进了雪龙的嘴中。
她借着力往后飞移了数米,正好躲过了雪龙的掠地一爪。
没想到,雪龙吞下木匣后,整个身体都发生了巨变,眼中杀气骤息,体外寒意骤止,便连它擎天般的身子也在急剧缩小,鳞甲脱落无数而化成蝴蝶蹁跹,紧接着,天地间的冰霜也迅速解冻,融泄无痕,煦暖的阳光再度普照其间。
沧楉深深吁出一口气,虚弱地瘫倒在了地面上。一场劫后余生,竟已耗尽了她的全力。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道声音在沧楉的耳畔悠悠响起:“姑娘,你醒醒,姑娘……”
沧楉用力拉起眼皮,呆呆看了半晌,眸光终而汇聚,才看清原来身前站着一条小青龙。她开口道:“霍莉?”
小青龙欣然颔首道:“姑娘,我带你入玄门。”
沧楉顿时明白,木匣里装的正是那颗世间罕有的玲珑心,烟霞老人将此心赠与她,便是要渡她走过中城。
那个愿意把玲珑心交出来的男子又是谁?沧楉不得而知。
她拾起青罡剑,坐上小青龙,迎着韡晔的天光,往五彩斑斓的玄门处飞去。
“姑娘,谢谢你,帮我们解除了族群的宿命,让我们永享太平,在稻田里流浪。”
“再见,霍莉。”沧楉从玄门前回眸道。
“再见……”
小青龙怅然盘桓了片刻,便飞离玄门,落地成人,身长不过一指,盈手可握。她依然是时而快乐时而忧伤,时而凝望天空的小人霍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