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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某个平凡的晴日,去昆仑山两万里是千帆彼岸,乃修真世一方奇绝的大灵域。孽海浮光潋滟,碧空澄澈如洗,取天地精华而成的万丈清流自山间倾泄,于半空中喷吐出数十道霓虹,似花灯悬挂中天,蜿蜒绵续,雄壮无双。
待日落之后,霓虹散去,星河顿起,影映于浩瀚清波之上,淡云纤毫下的深蓝,兰舟点缀下的波纹,灯火绵亘下的山岚,勾勒出一幅相得益彰的夜色,此间天地已换却另一番景致。
如此间的女子那般,千帆彼岸也有着世外仙姝的美态,绰约中不乏飒爽,静谧中犹自灵动,疏离中更显绝丽,可谓万千胜境集于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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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的山门有些蹊跷难寻,入得其境,唯见一艘兰舟在远海中浮游,白色桨橹于明镜似的水面上,划开了淡淡的、宛如丝绸般润滑的波痕。舟头立有师徒两人,那一穿云霓绛衫的女子在清唱她自调的《玲珑曲》。虽是她自我心路的感悟,却也别有韵致和概括:
“云楼暗起接星天,低眉顾影总难言。
又见花开如雪满,压落心头无限恨。
手执长剑送归鸿,换得殷勤数晚霞。
一眸星辰暗相连,画成良人在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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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者唱的宛转悱恻,声传悠远,海面上涟漪未断,徒儿仰起小脸,听得心醉神迷,鼻翼翕张之间尽显朝气,虽情窦未开,然眼角却有一滴清泪凝聚而下。
“徒儿,你资质不错。”
千帆彼岸有它自己修灵的门径,常以哀离悲思臻至灵路的尽头,时日积久,星移斗转,亦能殊途同归抵达绝天圣境初期。虽未尝有开过更高层阶的先例,却丝毫无损这一门派素来的威望。
三千佳人在彼岸,皆倾城之姿,世间爱慕者极众,梦寐思服,不得而往。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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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奉掌门令,在此守护山门略有千年,面容端严之下,已将无数纨绔和浪子阻绝于山门之外,而力保千帆彼岸这方净土的安宁。
而在今日,她没能将山门守住,且对擅闯者不敢施加半点阻挠。
言语间,忽见一道橙光自天边而来,女子冷嗤一声,丝毫未放在心下,嘱咐徒儿道:“你要努力修持,以我们掌门为榜样,不要学山外那些登徒浪子,沉湎声色,不思进取……”
抬眉再看,略一惊讶,那橙光竟已骤变为青色,凌厉之势更甚。女子皱了皱眉头,接着轻飘飘地道:“才聚了区区四颗星,也敢来这里撒野。”
“师尊,那里有一道紫光飘来了。”徒儿蓦地惊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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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缓缓抬眉,定神再看,不由震撼,刚刚那道青色的光竟已转换色泽,变成了紧束的紫光,来势更加迅疾,她沉吟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佯装淡静地道:“他才聚星五颗而已,无妨无妨。”
然而她明显低估了那道光束的变化,转眼间,它已由紫变赤,掠至近处,极撕天裂地之威势,沛然莫之能御。她由是惊惧,沉下脸来,厉声喊道:“来者何人,怎可擅闯大灵域?”
言辞未落,那光芒在山门前盘旋数圈,飞速如闪电,空中有若冰原的风呼啸而过,却未在海面上牵起微澜,很明显,来者并不想惊扰这方胜境。
令师徒俩不敢想象的是,那道光竟渐变为可怖的幽蓝,寒芒剔透,极具隳天灭地之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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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星云,聚星八颗……”女子面色霎时苍白,哆嗦道,“你是,你是昆仑山掌门!”
那道幽蓝光辉稍作停顿,只在空中显现了一下身影,便已倏忽而去,扑向孽海尽头的彼岸。
“恭迎圣帝。”女子跪拜在船头,目送他远去。今日得见长崆真容,她已倍感荣幸。
徒儿问道:“师尊,他就是那位横空出世的圣帝啊?”
女子缓缓立起身,端肃容颜,幽幽地回道:“哪有人生来强大,只是你不知道他曾经历了怎样的苦痛而已。”
从记事时起,他就扛着满天星辰,独自上路。不曾被压垮的,终将变成最坚硬的脊梁,撑起诸天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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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伊人最先察觉到了孽海上的异样,便惶然奔出望海楼,见有光影掠来,不敢怠慢,纤体腾空,已盈盈落至白蘋洲。
白蘋洲是千帆彼岸面向孽海唯一的渡口。她面色凝重,躬身而立,弟子们见状,纷纷终止修持,下到渡口来探问究竟。
“今日有贵客要来。”魏伊人颤音道。
魏伊人乃是千帆彼岸的掌门,执掌此大灵域已有千年。在茕涯现世之前,帝海子漫游人间数年,意欲寻一天赋奇绝的女孩收为弟子,带回昆仑山。路过圣疃山下,遇有失怙多年的汍澜汍漪姐妹俩,两人资质相仿,而心性不同,究竟带谁走,帝海子一时难以决断,便令姐妹俩自行商榷,胜者可再来断桥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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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以剑招险胜。姐姐不服,遂于送行酒中暗施毒药,将妹妹毒倒在地。姐姐收拾行囊,踏着月下幽径,决然离开了故土。
她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断桥上,帝海子讶然道:“居然是你来了。”
汍澜面色镇静,躬着身道:“我妹妹喝了点酒,已经睡着了,她让我给尊主问声好。”
一轮明月下,断桥如覆雪,烟波似流银,几点帆船散缀,浩渺中各显落寞;常有夜鸟掠空而去,如流畅的笔触、浅写云端。帝海子无心赏景,漠漠地叹道:“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也许此乃天意。”
汍澜胜了她妹妹,帝海子纵有些不愿,却也不好违背自己的承诺,便带着她回到了昆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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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汍漪于翌日被一樵夫救起,从此迹出圣疃山,行走诸域,潜心练剑时,亦于经历中有所感悟,数年后激发出自己的灵影,得以飞升修真,成为了千帆彼岸的一名弟子。
过数百年,汍澜驾临千帆彼岸,于人群中窥见了妹妹的身影,两人匆匆对视了一眼,却并不相认,似是心照不宣、要维持这种罅隙后的陌生感,生怕提起往事,会有人怨恨,有人窘迫。
汍澜见妹妹在千帆彼岸地位偏低,想对她有所补偿,便暗杀了彼岸的掌门,再以圣帝令知会几位执事长老,将汍漪推举为了彼岸新的掌门。
汍漪自此改名,即是魏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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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后,诸天各大帝尊奉命聚于昆仑,比试灵力,以争夺博览万卷心经和入圣墟参悟图腾的资格。众人性子孤傲,对魏伊人多有轻视,乾坤殿外灵荷绽放,落雪飘然,极韡晔静美之态,对决三日,魏伊人以“漫天烟雨”天克了妖皇的“生死无依”,以“天人永隔”持平了神君的“魅影随行”,以“晓风残月”惜败于梦云山掌门的“一剑无痕”,暂列第五,抵至裂天圣境顶级,虽无缘圣墟参悟的资格,却也证明了自己和彼岸这一脉以悲离哀思为修灵蹊径的强大实力。
最终,梦云山掌门力拔头筹,获得了参悟圣墟图腾的资格,其回山以后数月,暴毙而死,弟子落天殇继尊位,周游于八卦天地,世人知晓其踪迹者寥寥无几。汍澜曾命落天殇来昆仑山觐见,他亦佯称身体有恙,而推辞不受。时日积久,他的容貌和实力便在六界中成了巨大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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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百年,汍澜未再涉足千帆彼岸,妹妹对她时有挂念,常于黄昏修持毕,独倚望海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沧海桑田,未改初心,亲情即是这么的奇妙。
哪怕不相见,也会时常牵念在心。
魏伊人风姿极美,肤白如玉,哪怕将青丝悉数簪起,也不碍容颜的精致秀丽;面部轮廓分明,黛眉如烟入鬓,眉间两瓣海棠,鲜艳欲滴;眸子清幽,似沉落星子无数,隐约见忧郁的神色。她久居彼岸,美则美矣,却也有鲜为人知的缺点:看似寡欢寡欲,实则寡谋寡断,性格坚韧纯善,而理智不固,易被撺掇,被他人牵着鼻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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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长崆横空出世,力败汍澜而入主昆仑,六界格局行两千年未有之巨变,汍澜羞愤而隐退于镜花水月,因受不了邪修们的讥讽和挑逗,七日之后自尽而死。
伴随众星陨落,她永远地离开了。
属于汍澜的帝海云昙,也在一夜之间凋零殆尽,世间再难觅其踪迹。
当她死时,所有的云昙都为她殉情。
此事疯传至千帆彼岸,魏伊人闭关闺中,饮酒终日,哀伤数月有余。除却她以外,众灵对汍澜的死都感到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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汍澜临死前,曾在三十六镜的海面上留下了浩渺遗音:“我的云昙将在两百年后绽放,重现世间,助你走向终点的……”
这句真言是说与谁听的,多年来无人想的明白。就连姜芿将此语俱表上奏,长崆也难知此中深意。两百年后会有之变故,也就只有汉陵阕稍稍窥其门径:这便是龙在野倾暗界之力,也要将云岛覆灭的原因。
两百年后,是属于旭澈和帘汐的时代。诸天俱焚,异世开启,茕涯将会在那个世界强势归来。那些幸存者们唯有同心戮力,才能有机会战胜茕涯。
汍澜也以密音令和魏伊人告过别。她说:
“岁月无情,珍惜眼前人。”
这是汍澜罕见的温情时刻。要不是活得痛苦,谁会愿意放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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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门,那里飘来一道幽光。”有弟子凝眸望去,突然惊呼道。
那道光束时而裂变,时而聚合,如闪电般逼近千帆彼岸,威势沛然莫能御。聚星八颗者,纵举全派之力也难抵挡,众人神色惶惧,以颤栗之姿做好了迎敌的准备,唯有魏伊人木然不动,静待生变。
“掌门……”
“莫要胡来。”魏伊人语气淡而坚决,众人犹疑莫敢妄动。
话音刚落,那道幽光已凛然落至渡口,势能被敛去,长崆破芒而出。
清寂峻漠,君威浩然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