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楼上,一个由刺眼白光铺设的太极图形铺展开。太极图中的两个鱼眼为一阴一阳。树爷爷是阵的受阵者,已被白芷和三七放在了阴鱼眼,我是施阵者,坐在阳鱼眼。龙鳞为阵引,被置于太极的圆心。
我修太素心法多年,深知躯体受的伤害容易修复,但魂力最难续。就算躯体毁灭,魂若在,便有复生的希望,比如人族,每隔几十年身体便消亡一次,命魂去往西荒冥界轮回,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魂力若不再,就算躯体完好无损,也不能算活着。
百年前神战,龙帝就是身死魂未灭,魂栖息于北海龙冢,每年受龙族祭拜。
魂力若消散时,便会化作世间一些细微的事物,比如山间萤火,窗上尘埃,甚至月下清风,不再有记忆和感知,除非重聚一处,通过阵引重新化灵而生。
续魂力,不但需要深厚的功法,还需要坚定的心。因为一旦内心动摇,阵法反噬施阵者魂魄,极其凶险。
我重伤后术法不够,雪月楼里只有回风术法路数和我接近,负责在我身后为我蓄力。
阵四周,白芷、三七、君霰、沉菀等人皆在,因只此阵凶险,个个面色沉重。泥鳅把我送来后也没走,独自在角落里负手看热闹,我寻思他也算对这阵有贡献,就没撵他。
我闭眸,沉下心布阵,瞬间灵台一片清明。在术法牵引下,太极缓缓转动起来,我的神识四散溢出,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寻觅天地间每一个角落里树爷爷的气息。
此阵还有一个关键,就是施阵者一定要熟悉受阵者的气息。所以此阵虽三界只有我会使,但也只能给我熟悉的人续魂力。
树爷爷是一个老槐树精。
我多年前作为妖神,被追杀时曾身受重伤,醒来时竟一时间不记得自己是谁,也忘记了术法怎么用。是树爷爷救了我,他白天变作一棵树,让我幻化成原形雪兔躲在树洞里,晚间变成人形,为我寻医问药。
后来离忧找到我,把我接到万妖宫庇护,修养数年,我才慢慢恢复了记忆和术法。只可惜的是,我最想记却记不起来的是,害我重伤的人到底是谁。我兔子这些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唯有这一血仇无处可报。
后来我建了雪月楼,太素心法慢慢得更加深厚,已不怕任何水、火、雷、电、钝系伤害。哪怕是泥鳅这三界钝系术法第二的战龙。
太极转了一圈又一圈,我的神识还在三界里寻找树爷爷的气息,却只感觉身后力量不足,回风的术法竟已经不能支持!
只听沉菀急忙吩咐雀鹰去传窦宝宝,她术法和我虽不是一个路数,但却是楼里术法除我以外最深的。
我一分心,灵台不再清明,神识像一张骤然紧缩的网,让我头疼欲裂。
“专心!”我听到闻野声音凝重。
我感觉到一只手掌抵在了我的背上,传送过来源源不断的温和而深厚的水系术法。
噢,对,北海应龙族,怎么能不会水系术法?这回欠泥鳅的人情,委实不小。
我定了定神,灵台恢复,神识慢慢再次舒卷开来,漫际于天地。
直到破晓时分。
“着!”我突然睁开眼,用术法引动阵引,龙鳞开始快速旋转,只见天地间无数细小的微尘涌向雪月楼顶,从龙鳞处穿过,重新汇集于树爷爷身上。
只见他,缓缓睁开眼……
我幻化出法器玉箫收阵,阵中白光渐渐消失,我的神识也从天地间慢慢回归本体。
君霰、沉莞、回风等舒了一口气,忙上前扶我,我摆了摆手,还是想坐在地上歇一会儿。
树爷爷还是没能幻化成人形,却能张口说话了,他叹了口气,对我说,“唉,孩子,你不该救我……”
我一怔,“为什么?”
树爷爷语调深沉,“因为我老了,该死了。”
“啊?”我不解,“可当初……是您救了我啊!”
他笑了笑,说,“孩子,因为那时候你还小。你善良、刻苦、执着,你是这众生中的希望。所以有恶人要害你,你却不应该死。而我……唉,我活了几万年了。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明白……后来我才想通,这世上若是没有死,怎么会有生?我若永生,这世上怎么会有你……会有千千万万个你……”
这个道理,我实在是想不通,只能愣愣地坐在地上。
树爷爷继续说,“孩子,你此次为我续魂力,我可延续二、三年寿命。你切记,以后万万不要再做这逆天之事……我实在已经活了太久,活了太多不该活的时光……”
“……”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闻野微微一笑,淡淡说道,“让生者生,让死者死,让万物顺其命,让轮回有其常。”
树爷爷长长地嗯了一声,朝他颔首,表示赞许。我则有一种智商被泥鳅碾压了的哀伤。
树爷爷说,“你是战龙闻野。”
闻野向树爷爷施礼,“晚生闻野。”
树爷爷说,“我有一事叮嘱你。”
“但请长者赐教。”
树爷爷说,“你且记着,以后无论如何,也不要伤害寒雪。她已不是你要找的威胁。”
闻野斩钉截铁地说,“我怎会伤她?”
树爷爷说,“你记住便好……我要睡了……”
眼见天际发白,大家都折腾了一夜,我遣散众人,各去休息。
然而我自己还有一事未了。
闻野初来雪月楼时,意在妖神,我便知他是敌非友,对他用的,自然是用素日对待敌人的手段。然而这两日里,一来,他赠我龙鳞,为我护阵,对我不薄;二来,他是非分明,不贪图美色,所作所为可算得上是君子。
我这些年和太多阴险狡诈之士打交道,对他们不择手段也就罢了,但这些手段用在好人身上,难免亏心。
“闻野。”我喊住了他,坦诚说道,“我不该用奸诈手段在你身上,我向你道歉。”
闻野驻足回首,脸上表情变幻莫测。良久,他似舒了一口气,嘴角浮起微笑,“既然你道歉,那我原谅你……只不过是原谅另一件事。”
我不明白“另一件事”指什么,回忆了一下,自己除了前夜使媚术诈了他,也没甚事对不起他,只好问,“我还有什么事得罪了殿下?”
他立在那里,良久不语,眼神朦胧,心神不知神游去了何方。我不知道他在这个档口走神什么,既然我话已说完,他也不想再谈,我便转过身想回屋休息。
他却突然开了口:“我曾深爱一女子,刻骨铭心。”
我怔了怔,心中不明白,他为何与我谈起这些私事。
他缓缓说道,“我们月下相识,两情相许。可在一次我受伤昏迷后,她不告而别。我等了她百年,她却不再记得我。”
我一惊——想不到这战龙竟也会为情所困。看来情爱之中,负心人实在太多,比如狐狸要救的那人族,受了我十日阵法,刚醒过来就翻脸不认人,弃狐狸而去。
一想到那个白眼狼人族,我不由得对闻野升起一股同仇敌忾之情,感慨道,“想不到殿下所爱之人,竟如此负心薄幸、寡恩少义!”
“负心薄幸?”他似乎有些震惊,重复了一遍,“寡恩少义?”
“是啊!”
他朝我走近几步,紧紧盯着我,脸上阴晴不定,似乎有几分心酸,又有几分好笑。我听说战龙都曾训练过摒弃七情六欲,但看这闻野情绪如此丰富,一定是当年没认真受训。
他终于无奈地笑了出来,“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你这兔子这样坏。”
哈?说我坏?
我略一沉思:也对,这些年我当着狐狸骂过几回那个白眼狼人族,也没能得到共鸣。想来一个人所爱之人,不管做了什么缺德事,都不能由外人来骂。
我其实不太懂这些情情爱爱,只记得楼里接过的情仇的生意,最终都反转得厉害,第一天让我去打一个人,打个半死之后,第二天又哭哭唧唧求我救他,搞得我像个神经病一样,让我十分头痛。
我正不知如何作答时,突然接到一只雀鹰传密讯,“楼主,大陈太子司马影有请。”
我收起密讯,对闻野说,“我还有事,今天就少陪了。”
“嗯。”他淡淡答应道。
我顺着楼梯向楼下走去,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叮嘱他,“你要好好休息啊,你旧伤复发刚好,昨夜又给我输了很多术法。”
“关心我?”
我想了想,好像没错,便朝他点了点头。
又走了几步,只觉得他还在背后看着我,我忍不住又一回头,看见他笑得温暖而悠远。
泥鳅这厮,还真是情绪丰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