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陆啸绅?”
陆啸绅颓废地瘫在一块石头上,看了一眼那黑衣男子问道:“怎么?来寻仇?”
“我是来帮你完成毕生所愿的。”
陆啸绅不屑道:“你知道我的毕生所愿是什么?”
“为萧英杰报仇。”
陆啸绅有些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无所谓的模样懒洋洋地说道:“我这手臂已经断了三十年了,体内的毒皆散去,你当我还是毒手阎王么?”
男子说道:“我这里有两枚药丸,一枚是仙丹一枚是魔丸,只要你同时吃下就可以天下无敌。”
“你帮我是想得到什么好处?”
“我想要你答应我两件事情,一件是灭了东山派满门。另一件是……”
男人走后,陆啸绅在空荡荡的山洞里思考了许久。他摸着自己边空荡荡的袖管,脑海中不断闪过许多画面。他想起丁孟平砍掉他的左臂时那带着悲悯同情和别的情绪的眼神时,三十年来他几近消失的仇恨之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陆啸绅一口气吞下两枚药丸,药丸下肚他如同身置烈火之中,滚烫难忍。小心翼翼隐藏了三十年的毒手阎王第一次在自己不见天日的藏身之所发出了痛苦的哀嚎,不出一个时辰他哀嚎骤断,晕厥在寂静的山洞中。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娘,爹最近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
“绅儿,你爹近来受了莫大的委屈,加上生了病,很不好受。你不要去打扰他。”
“那个总来我们家里的人是谁?”
“是个替你爹办事的人,姓万。好了别问了,快些睡觉吧。”
“娘,我想听爹行侠仗义的故事。”
“好好好,都依你。”
六岁的萧绅认为,自己的父亲萧英杰是盖世英雄。他仗义疏财,经常有落魄的江湖人士到家中来请他帮忙,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是他能帮上忙的一定会义不容辞。
萧绅见到最多的场面就是父亲豪迈一笑说道:“大家都是朋友,不必言谢。”
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出手,但是总听别人说自己的父亲是天下第一大侠。他知道自家有一本武林秘籍,萧英杰说等到他八岁时就教他学武。他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他到八岁才能习武。
他的母亲告诉他:“习武很是刻苦,不再会有你如今这种逍遥日子了。你爹想让你最后再逍遥两年,以后你可一定要用功。”
萧绅笑道:“我一定会成为爹这样的大侠的。”
渐渐地他发现父亲脸上的笑容少了,曾经热闹的家里再也没有客人,他不能像以前一样到处疯玩,每日只能和奶娘的儿子在后院玩耍。他问了母亲才知道是父亲最近受了莫大的委屈,似乎只有那姓万的还愿意到家里来。
萧英杰不是早出晚归,就是待在书房里不出来。萧绅一连几日不见父亲,偷偷在书房的门缝里偷看一眼父亲,看到那姓万的在服侍他的父亲喝药。他怕父亲知道自己到处乱跑,便回到后院去了。
萧英杰的病越来越重了,那个姓万的也不再来了,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还说些不明不白的胡话,不停地让萧绅记住十八个不甚起眼的武林家族和门派。
直到那十八家把萧府团团包围,萧绅才知道父亲说的并不是胡话。乳母带着他和自己的儿子躲到了萧府假山下的地洞里,听见地面上厮杀打斗的声音。乳母紧紧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
许久他听到母亲骤然大哭,她喊着:“相公!相公!”
一个男人说道:“萧夫人,快把那本秘籍拿出来吧。”
萧夫人说道:“你们这些混蛋!你们不得好死!”
另一个人笑道:“萧英杰已经疯了如今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大魔头,我们把这个疯子杀了,为民除害。”
“好一个为民除害,你们不过是想要那本秘籍罢了。”说完萧夫人拿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自尽了。
一人说道:“万大哥,她死了。啧啧啧这么美的脸蛋死了怪可惜的。”
万光阳说:“马三弟,现在要找到那秘籍要紧。来人呐,大家一起搜,凡是见到活口全杀了。”
密道里的萧绅不敢说话,任由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乳母和她的儿子水生也忍不住在密道里无声地哭了起来。
一人说道:“不是说只来夺秘籍吗?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万光阳道:“龙老弟,你不是想要秘籍吗?我把秘籍里剑法部分给你就是。”
龙雨说道:“哼!这样得来的剑谱不要也罢。”甩袖便走。
他走时还听见一人叫道:“萧府的管家带这个小男孩要从后面逃走,被我给杀了。”
万光阳说道:“那应该是萧英杰的儿子,快搜吧。”
龙雨在萧府外的树林里坐了很久很久,那些强盗在别人的家里杀人放火遇见值钱的东西就拿走,他实在看不下去。刚要走便听见草丛里有声音,原来是悄悄从密道里走出来的乳母和萧绅还有水生。
那女子跪地道:“大侠行行好,我是萧府的仆人元氏,这是我的两个儿子,请您行行好放我们一马吧。”
龙雨心一软说道:“你们快走,我在后面掩护你们。”三人才得以逃走。
水生比萧绅长两岁,元氏感恩萧夫人所以假装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以此掩盖萧绅的身份,既然水生是“哥哥”,那萧绅就叫做陆生。她一个女人实在是难以养活两个孩子,她带着萧绅和水生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后来经人介绍带着两个孩子嫁到了深山的一个老鳏公家里。
老鳏公并不富裕,又嗜酒。每次喝完酒都会对元氏和两个孩子大打出手,过得两年元氏生了重病,老鳏公不舍得花钱给她治病任由她病死床上拿张破席子包了扔到山上。
元氏死后两个孩子的日子更不好过了,那老鳏公稍有不顺就拿他们出气。水生不堪受辱就干脆带着陆生出走了,两个孩子把家里能带的干粮都带上走了两日山路踩到一个镇子里来。
水生本来想在镇子里当个小伙计挣钱,偏那镇子里的人排外又见水生是个小孩,就把他轰走了。
兄弟俩只好在小镇里当起了小乞丐,镇子里的人排外镇子里的乞丐可不排外,他们见水生和陆生两兄弟年纪小,便把讨到的东西分一些给他们。要是实在没有东西吃,水生就会去偷。
每次水生偷东西之前都会让陆生躲在堵狗巷的杂物堆里,以免自己偷东西被人逮住了连累弟弟。
陆啸绅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水生的情景。
那一天水生对他说道:“陆生,你快躲到那个破木箱子里,我给你去偷馒头。”
“水生哥,小心一点。”
水生笑道:“哥哥从来都没失手过,老规矩乖乖躲着。”
他听水生的话躲了进去,那一天他等水生等得比平时要久,就在他刚要睡着时他看见一只带着红色胎记的胳膊伸进了木箱,手上还拿着两个馒头。那人将馒头一放,快速地把胳膊收了回去。
那是水生的胳膊,他们兄弟俩的衣裳早已经破烂不堪,无论多冷两只胳膊只能露在外面。水生把馒头放下就走了,没有说话。陆生知道一定是出了事,但是水生没有让他出来他绝对不敢动。
水生刚要走出去,便被两个人堵在了小巷里。这巷子虽然叫做堵狗巷,但实际上是一个死胡同。巷子的一头是严严实实的墙,人们若是在街上看到了疯狗便把它赶到这里来乱棍打死,所以叫做堵狗巷。
陆生在箱子里听见一人叫道:“你小子还想往哪里跑?”
另一个人说:“你在我们的馒头摊子偷东西也不是一两天了,馒头呢?”
水生笑道:“你们跑得太慢,我吃完了。”
一人骂道:“我们的馒头喂狗也不白便宜你,吃进去?我们哥俩把他打出来。”
说完两个大男人就对十岁出头的水生大打出手,陆生在破箱子里听见拳脚打在人身上的声音,却没有听到水生的叫声。
他知道即便他们打得再厉害,水生也会不吭一声。从前元氏卧病在床时,那老鳏公喝了酒就把他们兄弟俩叫道屋外痛打,兄弟俩怕元氏担心,被打得再痛也忍住一声不吭。
陆生知道此时的水生一定是强忍着,不让他担心。他幼小的心中想着:“为什么每当我的亲人们被害时,我都只能躲起来,什么事情都做不了?”那时他就在心里存了一个念头,他要变得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厉害,厉害到所有人都不能欺负他和他的家人。
那两个人打了许久,他们把水生打晕后便商量道:“听说码头的货船缺几个干力气活的伙计,我们要是能把他买上船,还能赚些银子。只可惜他太小了。”
“怕什么?那货船的主人黑心得很,只要能干活他什么人不收?”
“说得对,咱们先把他带回去绑起来,明日卖到船上。”
陆生在箱子里等了一个时辰才敢出来,他找了四处果真都不见水生的影子。他记得那两个人说要把水生卖到货船上,所以立马跑到了码头边。
码头哪里有什么货船?只有一些水上人家的渔船。他在码头边等了一晚上,第二天天没亮时果然来了一艘装满货的船,他趁人家卸货的时候偷偷溜上了船,躲在船上储存粮食的船舱里。
造化弄人,他没有在这里等到水生。大约过了几日,货船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时他趁着卸货的时机下了船,打算继续当小乞丐。说来凑巧,他刚下船在那小城走了不久撞到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干瘦男人身上。
那男人生得凶神恶煞,说起话来却很温柔。他见这小孩撞到了自己的身上,便问道:“孩子,你打哪里来?怎么穿这样破的衣裳?冷不冷?”
元氏死后除了水生之外再没有人关心过他冷不冷,他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男人见他哭得这样伤心,赶紧安慰道:“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哭啊。”
陆生说道:“我家里人都死了,哥哥也被人卖了。”
男人问:“你还有什么亲戚没有?”
他说道:“没有。”
男人膝下无子,一直想养个孩子给自己养老送终。他见陆生生得乖巧便生了收养之心,他问道:“你叫什么?”
他不想丢了自己原来的姓名,便结合自己的本名和元氏取的名字,给自己取了个谐音的名字。他说道:“我叫陆啸绅。”
男人小道:“巧了,我也姓陆,是一户人家的管家。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养子?”
陆啸绅看这他凶神恶煞的模样问道:“那你会打我吗?”
老陆说:“我从不打人。”
从此陆啸绅就成了老陆的养子,他跟着老陆回府见过了主人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仇人家的管家收养了,老陆的主人就是那万光阳。
陆啸绅大了些时,就跟着养父在万府做事。他和万家的二子万明方年纪相仿,玩到了一起。万明方虽然是他的小主人,却没有少爷的架子。他打心底里把陆啸绅当朋友,有什么好事都不会忘了他。也是那时,陆啸绅遇见了一生钟情于她的万三娘。
陆啸绅生得好看,在万府里是个勤恳做事的人,万三娘早已放心暗许。他知道万三娘对自己的情意,却选择视而不见。她是他仇人的女儿,长得如同男人一样并不好看,他觉得自己不会喜欢这个蛮横的姑娘。
可是感情一事哪里由得自己?就像他明知道万明方是仇人的儿子,可是心底里不知不觉把他当成了好朋友。他的心终究被三娘待她的好给软化了,心里也生了与她共度一生的想法。
后来他们私通的事情被发现,他被赶了出去,三娘逃了出来和他住在一处。他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去求万光阳,如果那一日万光阳没有恶言相向没有折辱他,或许他会放下仇恨和三娘好好过日子。
那一日他发誓要到父亲曾经提起过的千毒门学艺,发誓要杀了万家全家为父亲报仇,也是那一日他承诺不会杀万明方。
他说到做到,学艺归来的第一件事就屠万家。万明方以为自己是在外做生意所以逃过一劫,万三娘以为自己是流浪在外才留得一命。其实陆啸绅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杀他们。
还有那秋月剑庄的龙雨庄主,如果他早些知道他就是当年掩护他们三人离开的那个人,他绝不会去找秋月剑庄的麻烦。他也不用在他面前自刎吧?
三十年前那个小人装作一副好人的样子,诬陷杀害了名震江湖的萧英杰大侠。从那时候起,仗义疏财的第一大侠变成了武林第一大魔头。那些闯入别人家里的强盗们却成为了人人尊敬的大英雄。
他萧绅不怕被当作大魔头,他就是要把那些小人杀尽为父报仇。即便在这个过程中也有许多不是他所为的惨案被扣在他身上,他也不去理会。
他对自己说:“那就当做是我做的吧,反正无论是陆啸绅或是萧绅,魔头和魔头之子都逃不开魔字,都躲不过那些以好人自居的人泼的脏水。”
吃罢药丸一觉醒来,他可不再是从前的陆啸绅了。
自从吃了黑衣人的那两枚药丸,他果真比从前要厉害几倍。他并没有马上去履行他的承诺屠东山派满门,而是去寻找三娘,寻而不见才到东山派来报仇。
他如今非同往日,身手了得。竟把丁孟平打得动弹不得,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五个徒弟。
四徒弟景长平,朝他扑来时那恶狠狠的眼神让他想起自己当年对万光阳说的那番狠话。他夺过丁孟平的剑狠狠地在他身上戳了好几个血窟窿,他笑道:“你小子要是能活下来,以后定会杀了我。”
他把丁孟平五个徒弟的尸首绑在柱子上后,提起丁孟平的尸首赶往狮子岭。他想:“我当年是在狮子岭被你卸了一条手臂,我今日就要在狮子岭报了当年的仇,将你的一双手臂卸了。”
就在那一天,他做了这一生最后悔的两件事情,一件就是杀了景长平,他临死之前才知道那是他的亲生儿子。另一件就是卸了丁孟平的双臂,看到丁孟平血流不止时才追悔莫及。
他在丁孟平掉落的手臂上看到了一块红色的胎记……丁孟平的眼神如同三十年前一般,带着同情和怜悯,他才明白三十年前他看不懂的那神色是追忆和爱护。
三十年前他恳求丁孟平放他一马,丁孟平眼中带着那样的神色对他说道:“你有些像我一个故人,我不取你性命,但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我要把你的手臂留下来。“”说完他拔剑砍下他的左臂。
陆啸绅看着血流不止的丁孟平,鼻子一酸留下眼泪来。他哽咽道:“水生哥!水生哥!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虚弱的丁孟平有些惊喜地说道:“是你吗?陆生……萧绅真的是你吗?”
“水生哥,你那时去哪里了?”
丁孟平心痛道:“我被卖后流浪了几年,后来到了东山派。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了?”
陆啸绅说道:“水生哥,当年你卸我手臂,我靠一种草药内服外敷慢慢痊愈。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我给你止住了血再慢慢同你说。”
丁孟平满脸失望道:“停手吧。”
他不管不顾四处找那草药,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些草药。回到狮子岭时却不见了丁孟平和那两条断臂的踪影。
“水生哥这么厉害,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水生哥你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不愿意原谅我?”
那一夜,令武林人士闻风丧胆的毒手阎王陆啸绅,如同当年找不到水生的陆生在码头时那样,坐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