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不记得自己是几时,又是怎么回来的,反正她醒来的时候,唐白楚在她的床榻边坐着,正低着头带着打趣的眼光看着她。
红袖一个激灵做起来,才发现唐白楚宽大的袖袍被自己抓在怀里,如今已经被揉捏的皱了吧唧,完全没了形状。一阵尴尬以后,红袖试图把唐白楚的袖子捋顺,才发现真捋起来,只会更加地尴尬。
“醒了?”唐白楚问。
“嗯。”红袖答。
“醒了就起来,把醒酒汤喝了。”唐白楚收回自己的袖子,起身朝外走,“年纪不大,酒量倒是不小。”
这下,红袖更加尴尬了。
唐白楚这几日心情似乎很好,小青时常见他嘴角边挂着笑,往年这个时候,他可没有这样的心情。
红袖加强了每日的锻炼,早中晚只要得了时间便在暖阁的走廊里练习走路。小腿的肌肉还有些发软,时间久了会疼,为了加快速度,红袖咬牙坚坚持,每每锻炼完回来,后背都是一层汗。
唐白楚坐在茶几前,一边翻医术,一边瞧暖阁对面练习走路的红袖。既然知晓红袖体内是母蛊,对她性命的担忧倒是减轻了几分,唯一的考虑是记忆。强行让她记起来的法子倒是有,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这样的日子有些美好,小青心中一边欣慰,一边忐忑。今年薛家送信物来的日子迟了许久,往年这个时候唐白楚都会在后谷一处小巧的坟前呆上数日。自从三年前他戒酒以来,不会喝个烂醉,每每都仿佛变了一个人。
小青的厨艺在红袖得调教下颇有长进,近几日已经可以做出不少名菜。红袖也并无需要准备的东西,身上穿的,吃的喝的皆来自谷中,到不用仔细收拾,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不带任何东西来,不带任何东西走。
但有一点,红袖觉得,她的心怕是要留在此处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也是担心留恋太久舍不得走,红袖反复告诫自己,切不可拖延太久。
唐白楚似乎比以往更亲和一些,虽然面上看不出差别,但红袖从他说话的内容可以分辨一二。
比方说,以前陪唐白楚和他,他也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她话,现在倒是会偶尔说一说他自己的事情。
再比方说,以前虽然也知道自己的衣服是唐白楚动手做的,但都是小青送来给她,现在唐白楚会亲自拿给她,并且让她当场换上给他看看。
“你不是挺忙的?怎么还有闲情做衣服?”红袖瞧着自己个儿身上新的衣裙,唐白楚似乎改了款式,泡泡袖不见了,多了条毛领子。红袖觉得唐白楚的眼光是挺好,只是这泡泡袖和毛领子都十分碍事。
“想着你快走了,给你做点衣服,做纪念。”唐白楚满意地瞧着自己的作品,果然,她这张小巧精致的脸就适合毛茸茸的东西。
“可是我也没有东西可以与你做纪念。”红袖有些惆怅,不是她太穷了,而是进谷的时候东西都丢在了雪堆里。
“无妨。你不是教了小青做菜,虽然比起你差了些,但好歹有些你的味道。”
“果真?”红袖没想到唐白楚会这样安慰她。
“确然。”唐白楚神色坚定。
红袖得了些安慰,但仍旧觉得不妥,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从这里出去了,可以去百花阁找我。虽然绿芜才是百花阁当家,但你若去,我再亲自做饭与你吃。”
“百花阁?”
“嗯,京都百花阁,据说还挺有名,你一问便知。”
“好。”
唐白楚的“好”不轻不重地敲打在红袖的心上,让一再对自己的告诫瞬间成灰。若然,她的心性还没有修炼到家,南空大师说她心性良善,却不够坚定,欲达无喜无悲之境,尚需修炼、磨炼、历练。
她深以为,这些年,她经历的磨炼、历练已经够多,生死之间也已经走了几趟,可现下却被唐白楚一句轻飘飘的“好”瞬间摧毁,并且摧枯拉朽般,席卷了个干干净净。
最终,红袖还是没有跳开自己的私心,书了信交给了唐白楚。彼时唐白楚正团了颗药丸,放在白玉做的盒子里,红袖瞧着唐白楚奢侈的模样,有些好奇这雪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是如何有如此财力。
唐白楚接过了红袖的书信,与其说是书信,不如说是承诺书,上面草草几句话,字迹倒是工整:兹百花谷红袖欠唐白楚救命之恩,暂无以为报,允承诺两次,肝脑涂地定当全力以赴。红袖书于雪谷。
红袖模样郑重,唐白楚见这允诺书竟然也不敢怠慢,遂仔细地收了起来道:“你有心了。这药丸赠与你。若着实找不回记忆,姑且可以服它一试。”
“那我岂不是又欠你。”红袖有些苦恼,这虽然是个好东西,她却想不出回报之法。
“无妨,权且当你这些天端茶倒水,扫地做饭的报酬。”唐白楚拍了拍红袖的脑袋,“聚仙楼的手艺,百金才得以品尝一回,况且你陪我聊天解闷多日,这点东西算不得什么。”
“解闷?”红袖不知自己竟然还能起到这个作用,心下稍微得到些宽慰。整齐地收起药丸,又听唐白楚吩咐:“若非必要,莫修炼内家功夫。上次我说与你的内功心法,待你寻到可与我传信,切不可妄自修炼。”
唐白楚极少如此郑重,引得红袖心下疑问重重,问:“为何?可是我的身体有异?”
“暂且不知,待我寻到原因,再告知与你。”
红袖记下了唐白楚的话,不仅记下了,心中还有些喜悦,因为他说她可以与他传信,他还说待寻到原因,会告知与她。原本她以为,经此一别便是一生,不想竟然还有转机。
红袖离开的当日正是七月七,这一天风和日丽,正好适合离别。红袖谢绝了小青给她准备的大包小包,拎了个小包袱,包着三五套唐白楚做的衣裳连带一颗药丸,便准备动身。
她不喜欢郑重其事的告别,可谷中仅有唐白楚和小青两人,二人送红袖到谷口,也不算郑重。告别过程并不算长,若不是小青婆婆妈妈的交代以及差点哭出来,引的红袖笨拙地安慰了老半天,她恐怕早已经动身离开。
红袖最后朝着唐白楚拜别,唐白楚倒是依旧一派无风无波的样子,挥了挥手道:“去吧。”
红袖打马转头,茫茫的雪原与她来时并无二致,眯了眯被白雪刺地模糊的眼睛,红袖长编一扬,轻喝一声,驾马而去。
红袖没有回头,却知道背后唐白楚一定在看着她,唐白楚说待有机会会去百花阁寻她,这或许是一些缈落的期盼,但早已经生根发芽种在红袖的心里。
马儿奔出了数里的距离,远远地,红袖瞧着五个人驾马迎着她过来。与他们错身而过之时,红袖觉得打头的人有些面熟,待人远远里去,红袖回头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下起了疑惑。
他们是去雪谷的,按理说除了唐家老头子会派人去雪谷之外,会去雪谷的人只有薛家药谷。
红袖一拍脑袋,她终于知道为这么觉得打头的人面熟,这个人正是薛家药谷的大管家,也是当年江千湄葬礼的经手人。当年,她就是看到这个人守在江千湄的棺材前,来来回回打点诸事。
小青说,每年这个时候薛家药谷会送信物过来,而每次唐白楚都会因此闭关许久。薛家药谷的信物自然是江千湄的,只是江千湄三年前便已经去世,那这信物到底是何人所送?红袖不禁起了疑惑,当时她心下有些烦躁,没有仔细听小青的话,当下再细细回味起来,只觉得蹊跷。
不做他想,红袖调转马头,循着一行人的踪迹折返了回去。虽然已经道别,但这件事她必然要探查清楚。至于为何,那恐怕是因为她与唐白楚也总算有了些交情。
红袖并没有暴露自己,而是远远地跟着,待一行人进了雪谷,她安置好马,踩着轻功追了过去。小青亲自迎接,但从他铁青的脸色上可以看出来,小青的心情非常不好,可以说非常讨厌面前的人。
“请唐公子接信物。”薛家药谷大管家,红袖记得叫薛贵,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名字,如同他的人一样。
“交给我便可。师父正在休息,不便打扰。”小青虽然对红袖婆婆妈妈,但对外人想来也是个有主见的,此时他的气质也颇有雪谷管家的味道,一举一动都带着些许的威严。
“请唐公子亲自接信物。”薛贵不顾小青阻拦,说话的声音径自拔高了一个调。
小青有些生气,厉声道:“我雪谷重地,容不得你撒野!”
“请唐公子亲自接大夫人信物!”薛贵双手捧着一封书信似的东西,仿佛知晓唐白楚定会出来一般,有恃无恐。
红袖也觉得此人有些讨厌,但更让她疑惑的是他口中的大夫人。
而此时,唐白楚披着披肩,面色平静,眸若星辰,信步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