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陈思的剑已刺中,刺入了黑影肩膀。那边刘进惨叫一声“啊”。
陈思连忙回头去看。只见刘进跌落在地,摔得四脚朝天。铁钩则重重扎入地中,凿翻了半块地皮。陈思长吁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
“自然有事!摔得好疼啊!”
“怎会如此?”黑影一脸难以置信。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陈思说着,抄起手中剑,向黑影截去。黑影此时没有了铁钩在手,又受了伤,自然不是陈思的对手,只几个回合,陈思便将其制服,封住了他的几处大穴。
“我倒要看看,你这杀人狂魔的真面目。”
说着,陈思挑开他的斗篷,露出一张极其恐怖的脸。准确的说,只有半张脸,而另外半张脸布满烙印。烙印甚至延伸到部分的头皮,被烙过的地方,头发也无法生长。这畸形扭曲的样子,实在,不能算作一张脸!
陈思一惊,手上的剑都不禁颤了一下。
“呵呵呵呵,我就知道。你们看我,都是这种表情!不是害怕就是嫌弃。”
“听闻八年前,江湖上有一个骇人听闻的名字,叫黑罗刹!残暴嗜杀,害人无数,连自己亲生父母都被他所害。后被江陵总督严齐山所擒,却在问斩前突然兽性大发,将地牢所有看守屠杀殆尽,然后又血洗江陵府。”一旁的刘进拍拍屁股站起来,缓缓道,“据说当年江陵府对黑罗刹就用了这种烙印半脸的刑罚。后来朝廷认为这种刑罚太过残忍,便被禁了。”
“残忍!用残忍来形容严齐山,简直是一种仁慈!他是恶魔,他是这世上最恶毒的恶魔!”
“你果然是黑罗刹!”
“不过一个名字,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世人都怕我,他们怕我的名字,怕我的铁钩,更怕看到我的脸。想想其实叫世人闻风丧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但她不怕?”刘进探究地问道,他指的自然是被他们杀掉的黑衣女子。
“只有她!只有她看我的眼神,从来没有恐惧,也没有嫌弃!是她,让我想要活下去!若没有她,我早就死在江陵地牢。”
“而她却得了一种怪病,或者准确的说,是中了一种奇毒。”
“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她的手,指如鹰爪。寻常人断不会这样。只有中了‘愁肠’的人,他们的皮肤会兽化,先是手脚,再是四肢、身体,最后到脸。毒发之时,如万蚁噬心,全身痒痛难忍,令人生不如死。但是偏偏这个毒并不致命,且这种毒发有间歇性,不发作的时候,除了皮肤异样,无正常人无异。”
“一点没错。就是这种间歇,让人看到希望!而‘希望’才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我们到处寻访名医,却毫无进展。后来我偶然发现,人之鲜血可以抑制这种毒发。以鲜血浸泡,她就可以不用那么痛苦。”
“所以你就不断杀人,而且用出血最多的方式——砍人双臂、双腿,或者取人肺腑,令人血流不止。不过因为她不嫌弃你,你便为她屠戮众生,在你眼里,只有她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这对他们可公平?”
“公平?命运何曾公平过?她明明生得那样好看,偏要遭受这样的痛苦,公平吗?当年严齐山他抓不到黑罗刹,便拿我做黑罗刹,公平吗?我当年明明没有杀过人,严齐山为了坐实我的罪名,设计杀我父母,还嫁祸于我,我在地牢受苦的时候,他正在邀功行赏,公平吗?命运本就不公,那些人要怪,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
“此人已经疯魔,不必与他多说!”陈思打断。
“你倒是杀了我啊!”黑罗刹狞笑。
“你一心求死,我一剑杀了你,那是便宜你了!”
“最后一个问题,八年前,流云镇外树林,你是不是杀过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刘进深吸一口气,问出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黑罗刹笑起来:“八年前的事,我怎么记得?何况我杀人无数,怎会记得一个无名之辈?”
“那人名叫刘进。你不但杀了,你还断了他的双臂双腿,最后才割了喉。他身上的切口分明就是你这铁钩!你跟他究竟何愁何怨,要行此‘大礼’?”
“流云镇?”那人突然邪魅一笑,“呵呵,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个二皮匠!那只能怪他自己多事!八年前,我追杀严齐山那狗贼,他一路逃窜至流云镇,最后还是被我抓住。但是一刀砍了他实在太便宜他了!我便跟他玩个游戏,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可以做成‘人彘’。他太没用了,才断了一只手就开始讨饶,他杀我父母的时候可曾想到他也会有被人鱼肉的时候?!我第二钩就钩掉了他的命根子!都做不了男人了,他还跪下来求我放过他。他要是求我立刻杀了他,我兴许还能给他个痛快!接着,我又断了他一条手臂、一条腿,结果这个没用的,就死了!我们的游戏都没玩完呢,太无趣了!
而那个叫刘进的,他竟然帮严齐山修补尸体!还跟我说什么此生孽,此生消,尸首补全了,下辈子可以投个好胎,不至于残疾。严狗此生的罪孽,十世都消不尽!呵呵……既然他要多事,我只好跟他继续玩这个游戏啊。结果他真的很争气!双臂双腿都没了,竟然还没断气!他还用那双眼睛盯着我,我不喜欢!那双眼睛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这不是我想要的!但我敬他是条汉子,给了他一个痛快。可是,那对眼睛居然还是那样盯着我!他以为他是谁啊?一副普度众生的样子!最后,我把他的手割下来,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他不是喜欢帮人修补尸体吗?我看他下辈子怎么继续管闲事?!哈哈哈哈……”
“疯子!”他出离了愤怒。
“疯子?没错,我是疯子。可是我这辈子,自认快意恩仇,过得好不痛快!可是你呢?”黑罗刹对他缓缓说出三字:“声——声——慢!”声音很低,他遂又高声道,“我回想过了,除此之外,别无可能!哈哈哈哈……终日顶着别人的名字度日,你可曾痛快过?哈哈哈哈……”
八年了,他终于找到了凶手。有那么一瞬,他真的想扼住他的咽喉,让那渗人的笑声永远停止。
这时,惠阳府衙派的官兵到了。
“交给官府吧。”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
“其实你心里清楚,是你害死她的!她不愿再看你为她杀人,她想替你而死,所以,她才故意做出她才是凶手的假象,其实她是报了求死之心。”他最后对黑罗刹道。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不会离开我的……”身后是黑罗刹凄哑的呼吼声。
……
惠阳城多起杀人分尸案的真凶终于落网,陈年旧案也找到了真凶。可是,他的心却像压上了一块更大的石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有点窒息。
陈思知他心里不快,便找了一间酒肆,说要与他一醉方休。
他们闷闷地喝着酒,他对陈思说,饮酒要配故事才好,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往死里喝。没有钱,就偷酒喝,抢酒喝,被人打也不还手,唯有酒精的麻木,才能让我有片刻须臾忘记自己还活着。可是醒后,疼痛却更加清晰,于是每次都要喝得再多一些,被打得再狠一些。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他把我搀到他的铺子里,给我缝合了几处被人砍伤的创口。
他说,他叫刘进。
他说,我可以住下。
他说,我身上的伤,饮酒恢复得慢。
他又说,不过慢些也不打紧,总会恢复的。
……
刘进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对我说,我不太乐意理他时,他就自言自语,但是却从来不问我的过往。
刘进每天给我一瓶酒,不多也不少。后来我才知道那个酒有个好听的名字——“仙子醉”。
我觉得这个人不烦人,又有酒喝,于是,就住下了。
每天至少有两个时辰,刘进不是在院子里对着木头凿凿刻刻,就是在长案上拿着生肉缝缝补补,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异常沉默,神情郑重。
刘进似乎是个寂寞的人,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个叫狗二的人时常来敲门,但从不进屋,只说哪里有生意。刘进喊他狗爷,是个掮客。
最后那次出门,刘进对我说:“这次出远门,得走十天。在地板下有个隔层,里面给你留了十壶酒仙子醉,你可不要一次喝完。”
“你是做什么的?”这是我问他的第一句话。
“二皮匠,就是替人补尸体的。”
我问他:“人都死了,有什么好补的?”
他回答我:“补的是亡者之躯,全的是生者之念。如此,活着的人才能替死了的,好好的活下去。”
他走后的第一日,我喝了五壶仙子醉。
第二日,我又喝了三壶。
第三日,我拿出一壶酒,突然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好好的活下去”。我其实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终于我还是放下了酒壶,没有喝。那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没有靠喝酒睡着。竟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精神舒爽。
接下来的几日,我再没有喝酒。说来也奇怪,清醒的时候心里居然也并没有难受了。
……
直到第十天,我都没有喝。
但是刘进再也没有回来。
我在流云镇外的小树林里,找到了他的尸体,四肢断裂,切口曲折不平,最后割喉,这是致命伤。死状用惨烈二字来形容,毫不夸张。他的身边是他日日背着的工具箱,里面还有一壶“仙子醉”。
那是我第一次修补尸身。
我用他的针线给他缝补了尸体,两只手不见了,我用泥巴给他捏了两只,那大约是我做过最丑的手。“补亡者之躯,全生者之念。活着的替死了的,好好的活下去。”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成了一句遗言。
我坐在刘进的坟前把那壶仙子醉祭洒在地,自己喝了最后一口。我一生喝过很多名贵的酒,但只有喝仙子醉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喝酒可以暖心。
从此之后,我便成了刘进。
陈思静静地听着。他知道他此刻难过。刘进,在他心里的分量真是不轻!怪不得在看到那些伤口之后,他一反常态,自告奋勇要作饵诱敌。其实陈思此刻有很多疑问,黑罗刹刚才低声跟你说了什么,你究竟是何人,还有你当时又为何要酗酒,却又觉得此时问这些,着实有些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