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各大世家消息极为灵通,加之桑氏千秋得圣人垂爱,太后赏赐,一时间送上桑府的拜帖和请帖如雪片一般纷纷而来,让人应接不暇,然而经过管家的筛选,真正送到桑府几位主人面前的,只有极少一部分。
桑远经历了家中变故后深知君心难测,故此极少在家中设宴,也甚少与朝臣交游聚会,在朝中交好的同僚除了程氏兄弟外,就只剩下了秦皇后的兄长秦思敬。除了他们之外,能被桑府奉为座上宾的人,寥寥无几。
管家桑信将一张泥金的请柬放在桑远桌上,桑远正在批阅文书,头也不抬地说:“不是说了么?不必要的帖子都回绝了,不用呈上来。”
“郎君,这是百川楼诗会的请帖,发给二娘子的。二娘子刚刚回京,某心想着,这也是个二娘子积累人脉的好时机,所以——”
桑远一听是给千秋的,放下笔抬起头来,接过请柬仔细看了看,点头:“可。去拿给二娘子吧!”
桑信拿着请柬来到后院,在门口碰上了自己的妻子方氏。方氏是千秋的乳母,千秋去往天机门后,庄夫人就让她管理后院的一应杂事,此刻她正抱着一匹绢往庄夫人那里去,看到丈夫走来,问道:“阿信,你来做什么?可是有事?”管家晃了晃手中的请柬:“二娘子现在何处?”
“二娘子去了读史亭,妾方才路过,见她正在看书。”方氏指了指花园的方向。
桑信来到读史亭的时候,桑千秋捧着一卷竹简正看得入神。他站在亭外叫了一声“二娘子”,千秋这才慢慢抬起头来,见是管家桑信,脸上露出笑容:“信叔。有事么?”桑信走进亭中,双手奉上请柬。
千秋接了过来,打开一看,笑了一声:“百川楼诗会?千秋并无诗才,这请帖怎么会送给我?”桑信摇头:“这某倒是不知。不过,百川楼诗会名声在外,多少人一掷千金都换不来一张请柬,文人雅士,女史闺秀们更是趋之若鹜。大郎君的意思是,二娘子刚刚回京,这正是个交友的好机会,于二娘子有益无害。”
“我知道了,”千秋颔首,将请柬放在一边,重新拿起了竹简,“劳烦信叔去回阿兄,儿会去参加诗会。”
“诺。”
七日后。
百川楼。
千秋和侍婢阿汀的马在一道街外就被人群所阻,两人不得不下马步行。平素短短的几步路,两人足足走了一盏茶的时间。
百川楼门口倒是被几个昆仑奴清理出了一片空地,一名身穿蓝衣的小仆站在正中核验请柬。千秋和阿汀将马匹交给了昆仑奴,递上请柬。小仆验了请柬上的印信,高声唱名:“洛州桑氏千秋到——”
四下里忽然静了一瞬,紧接着就响起了嘈杂的议论声,千秋恍若未闻,不急不缓地跟着接引人走入楼中,直接登上了二层楼。千秋寻了一张桌案跪坐下来,一双眼已经悄悄地将楼中情形看了个大概。百川楼一共三层,第一层即是大堂,搭着一座铺了氍毹的台子,大约一人多高,四周摆着坐席和桌案,此刻已经有大半的桌边坐满了人,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二层,交头接耳低语着;第二层桌案比一层少了近一半,只有小部分的桌边坐了人,探究地看向千秋;三层的人更少,只有寥寥数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并不关心外界的动静。
阿汀为千秋端上了茶,小声问:“二娘子,奴还是不明白,百川楼为什么给您发了请帖?”
“你们家二娘子一句‘青旗沽酒趁梨花’已在安京流传了开来,你们竟还不知道吗?”身后突然传来女子清脆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在千秋对面坐了下来。
千秋抬眼看去,只见面前坐了个年轻的小娘子,一袭张扬的红袍,乌黑的长发缠了金线在头顶盘起一个倭堕髻,鬓边还垂下了两股头发用红绳束着,随着动作摇摇晃晃,眉眼俏丽,脸庞圆润,看上去格外讨喜。见千秋打量自己,她爽朗一笑:“我是鲁国公的孙女,程好。”
“幸会。”千秋温和一笑。
“阿好,你又乱跑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千秋循声转头,缓缓走来的女子裙袂飘飘,柳眉凤眼,身材瘦削,周身透着一股浓重的书卷气。在她身后的青年面貌与她十分相似,身姿挺拔,气质温润,唇角含笑。
两人在相邻的桌边坐下,程好欢欢喜喜地跟千秋介绍两人:“这是秦家细细阿姊,那位是她四兄。”秦细细朝千秋微微一笑,她的兄长叉手行礼:“某乃秦氏四郎,思危。早听千里兄说起二娘子,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千秋笑了:“秦兄谬赞。家兄惯爱夸大其词,但他心肠不坏,平日还要秦兄多多关照。”
秦思危举起茶盏,遥敬了千秋,然后饮了一口茶,问:“二娘子的诗只有下句,不知上句是?”
“随口一说,不曾有上句。”
听千秋这么一说,秦思危面色一喜:“正好某这几日拟了个上句,还怕万一二娘子已有上句,唐突了二娘子。不知娘子可有兴趣听一听?”见他目光带着几分热切和忐忑,千秋心一软,点了点头。
秦思危大喜,立刻拿过旁边的素笺,运笔如飞写下了一句诗,吹了吹墨迹,双手递给千秋。他的字写得极好,和他的人一样温和内敛却又暗藏锋芒——“红袖织绫夸柿蒂”。千秋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字”,提笔在旁边写下了自己的下句。她幼时临摹父亲的笔迹,后来又跟着师父玉隐真人练习,写来自带几分飘逸,落在秦思危的字旁边并不显突兀,秦思危看了也不禁赞叹,红着脸向她讨要素笺。千秋看他说着说着连耳根都红了,忍不住笑了,将那张笺轻轻放在他面前,怕他尴尬,便低下头摆弄起自己挂在腰间的竹笛上垂下的玉坠来。
不多时,忽听楼下大堂之中响起一声清越的笛声,千秋饶有兴致地微微倾身朝楼下看去,方才空空荡荡的台子上站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翁,手中执笛,方才的笛声正是出自于他。在老者身边站了个白衣少年,待楼中嘈杂人声渐渐平息,朝四周团团一揖,朗声道:“诸位,百川楼诗会自初办始,蒙天下饱学之士不弃,乃有今日。按惯例,诗会将出一道诗题,并由所有与会之人共同评出甲乙丙三等各一人。为资鼓励,本次诗会圣人特意赐下三个列席宫中中秋夜宴的资格,还望诸位莫要藏拙,为我大唐文坛添彩,某先行代楼主谢过诸位!”
话音刚落,有一名小童捧着个用红绸覆盖的托盘走上台来。白衣少年掀开红绸,露出里面的檀木匣子,然后从腰间摘下一串钥匙,捡出一把将匣子上的锁打开,取出一卷帛书。
“启题——”大堂中坐着的人都竖起了耳朵,认真听着。
“夏日送君终有别,轻舟难渡柳多愁。”
“一柱香时间,诸位请便。闭门!”少年一声令下,百川楼大门缓缓关闭,只留四面的窗子全部洞开,透进来的阳光竟也将楼内照得十分明亮。
二层和三层的客人,每人都得了仆从呈上的写了诗题的花笺。程好接过花笺,看了看,问秦细细:“细细阿姊,这题目是什么意思啊?”
秦细细抬手在花笺上点了点:“破题。”
“夏日渡口送别,”千秋道,“见柳生愁。”
“善!”程好低呼一声,拿起笔,抽了一张素笺在上面写了起来。千秋并不急动笔,懒懒往凭几上一倚,竟是闭目养起神来。眼看时间就要到了,程好写成了自己的诗,扫了一眼千秋面前空空如也的素笺,不禁替她着急起来,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二娘,快醒醒,时间差不多了。”
千秋睁开眼睛,活动了一下手腕,将笔蘸饱了墨,一笔一划慢悠悠在素笺上写下了一首七绝。秦思危探身过来看,口中不由赞叹:“好诗,好诗!”
香已燃尽,仆从挨桌给众人端上了茶水和冰酪,将诗篇一一誊抄下来,贴在高台四周和大厅的墙壁上,以便大家品评。
秦思危和秦细细兄妹二人兴致勃勃地下了楼去看贴好的诗篇,千秋和程好就坐在原位没动,一边闲谈一边吃喝。两人说是一见如故也不为过,再深入一交谈,发现连性格和爱好都极为契合,话就更多了,连楼中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都没有注意。
方才那白衣少年的声音突然响起,千秋和程好这才反应过来,只听他高声吟诵道:
“别后垂杨低草岸,微风催动木兰舟。
君如碧海无边水,万古波澜使我愁。”
“诗名《别后》,得红标卅有五,拔得本次诗会头筹!”
千秋一愣,垂眸看着自己的诗。程好看她这般动作,凑过来一看,大喜:“二娘!这不是你的诗么!”一旁的仆从听到了,连忙上前,低声问:“这位娘子,方才十二郎诵的诗是您的?”
千秋点头,将诗笺递给他看,他看罢,匆匆下楼去了。这时,乙等和丙等的诗作也已经诵读完毕,秦氏兄妹有说有笑地走上了楼来。秦思危朝千秋一拱手:“恭喜二娘子了!”
千秋摆摆手,问他们如何,这才知道秦思危的诗得了丙等,乙等不知花落谁家。
这时,楼下白衣少年又开口了:“甲等,洛州桑千秋!乙等,扬州陆尧!丙等,燕州秦思危!”楼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方才下楼去的仆从恭敬地来请千秋和秦思危。
踏上高台的一刹那,千秋忽然有一种预感:从这一刻开始,她将不再作为前卫国公桑安甫之女或是左羽林将军桑远之妹活跃在众人口中,而是以一个新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天机门嫡传弟子天秋子。
这天下暗潮汹涌,她已经一脚踏入,再也无法置身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