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药入腹,千秋眼皮渐渐开始泛沉,云锦安抚她两句,让当归扶她回内室休息。
看着千秋二人离开,归无问云锦:“天章,她这是?”
“我在药中加了安神的药物,让她好好睡一觉。不像失去记忆那么简单,回忆是个很痛苦的过程,更何况……天秋经历的一切你们比我更清楚,与其清醒着痛彻心扉,不如在梦里让她慢慢接受事实。”云锦轻声道,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千秋永远不要再一次承受失去父母的痛楚,但是他并非神仙,无法篡改她的记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重新踏入万丈红尘,再历生死离别。
归无拍了拍他的肩膀,催他也去休息,云锦摇了摇头,在桌案边坐下,看上去是个要守在这里的意思。知道这个师弟竭力掩饰的心事,归无没有再劝,转而将目光投向沧海:“你呢?”
沧海也摇头,挨着云锦坐下:“我守在这里,和天章子道长轮换着。”定定注视二人片刻,归无无奈叹气,这两人都是世间罕见的痴情人,可谁让千秋只有一个,注定会有人不能得偿所愿。
次日,天刚蒙蒙亮,内室的门就被人急切地拉开,声音立刻惊动了坐在桌边的沧海和云锦。两人转头望向内室方向,见千秋手扶门框站在那里,面色复杂。
“师兄,越郎。”云锦和沧海的动作齐齐顿住,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明白——千秋,回来了。
“千千!”沧海率先回神,笑着迎上前来,伸手要拉千秋的手,却被她避了过去,朝他不客气地丢了个眼刀。她才喝了一副药,能想起来的东西实在有限,多用一分心思就会头疼欲裂,为了自己的性命着想,她并不打算一口气记起全部旧事。
“天秋。”
“师兄。”
云锦和千秋同时开口,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这些日子的记忆千秋并没有忘,可如今她已经想起了些许从前的事情,再面对云锦时就莫名有些忸怩。云锦很快稳住了心神,含笑问道:“醒啦?头有没有疼?”千秋怔怔摇头,他如从前一样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换了兄长的口吻叮嘱她:“那就好,哪里不舒服可别自己受着,一定要告诉师兄,莫要讳疾忌医。记住了?”
“师兄,我又不是三岁小儿,当然知道!”见云锦无意提起这些日子的相处,千秋轻舒了口气,顺着他的话嗔了一句,云锦脸上露出了个淡淡的笑,让她稍坐片刻,然后转身出了门。
房中一下子静了下来,千秋看向沧海,沧海报以微笑。
“你怎么这副样子?”她嫌弃地说,瞥了一眼沧海下巴上冒出的青灰色胡茬。
沧海总算知道云锦为什么匆匆忙忙离开,朝千秋略显僵硬地一笑:“我……我守了一夜,怕错过你醒过来的时间,所以……”
千秋露出个了然的表情,笑道:“你这模样,若是我阿娘看到了,肯定会嫌你不修边幅,她本来就对你颇多不满,你可要当心了!”
“你说的是,我竟疏忽了,”心中暗叹一声,沧海面上挂着笑,看着千秋的目光温柔,“多谢桑娘子提点,沧海感激不尽。”
两人正说着话,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归无走了进来,朝千秋一招手:“天秋,你过来。”
千秋一挑眉,有心和他玩笑几句,却见他表情比寻常更加严肃三分,不敢造次,乖乖地走了过去,不情不愿地开口叫了句“师兄”。归无斜了她一眼,嗤笑:“怎么?就这么不愿意听贫道说话?”
“天秋不敢。”千秋整个人都蔫了下来,小声答道。
“你记起了多少?”
“大概……贞元四年?”千秋不确定地回答,偷眼看了看归无的脸色,没有看出变化,心里有些忐忑。
“够了,”归无一甩麈尾,“收拾东西,我们这就走。”
“啊?”千秋愣住,“为什——”
“别问那么多,让你走你就走,师兄会害你不成?”归无皱眉,隐约透出些着急的情绪。
“归兄,是否军中有变?”沧海见他语气不对,忙问。
归无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的信纸递给他,示意他自己看。沧海展开信一看,也变了脸色。
“这……”
信来自身在唐营中的桑远,他说自从归无越沧海二人一走,军中就流言四起,有说千秋临阵逃脱的,也有说千秋已经遭遇不测,众说纷纭,他和程氏兄妹等人想方设法压下了种种不和谐的声音,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压得越狠,一朝反弹,后果就会越严重。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要回军中,好叫背后传播流言的人知道,正主回来了。同时,也要让将士们安心,军心浮动,必致败事。”千秋和桑远看着信,归无在一旁说道。
“不可!”云锦端着半盆冒着热气的水出现在了门口,听到归无这么说,立刻出声反对,“她还需要用药,哪里也不能去!”
“天章!”归无厉声说,“事关重大,你要逆天意而为吗?”
“天章不敢。但在这里,天秋只是我的病人,身为医者,治病救人就是我的职责,也是天命,我亦不能违!”云锦寸步不让,两道长眉几乎拧成了死结,薄唇紧抿,突出的话语无比坚决。
千秋一看两人就快动手打起来了,赶忙出面斡旋:“好了好了,大师兄,我跟你走;二师兄若是放心不下,便也跟着我们一起走就是,如有不妥,你也好随时出手,不是吗?”
“千千说得对,”沧海附和道,“二位千万不要因此起了争执,让她难做。”
这个主意得到了两人的一致赞同,于是,大家各自散开去收拾行囊,就连归无也被云锦支使去收拾药房的药材了,只有千秋和沧海闲了下来。
沧海拉了千秋到桌旁坐下,温声问道:“千千,军中的事你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我说给你听?”
千秋看了看他,点头。她一直听几人说军中如何如何,但眼下她对唐军对千秋卫并无半点印象,兄长桑远在信里催得又急,若能提前多了解几分,到时候也不会束手无策。就这样,两人一个说一个听,一直到将近午时,归无一脸空白地挂着满身大大小小的包袱敲了敲门板,沧海这才收了声,被归无毫不客气地分了一半包袱,挂满了两只手臂。
千秋“噗嗤”一笑,指着他们二人问脚步轻快朝她走来的防风:“防风,怎么这么多东西?你瞧瞧这两个人!”
防风挠头,偷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师伯归无,也跟着笑了起来:“哪里,这还是先生留了一部分药材什么的没有带呢!先生心疼师叔,想来师伯和这位越郎君也不会舍得让师叔拿这些重物的吧?”
“你想多了,”归无冷着脸插话,向千秋伸出一只手,“天秋,提着。”
千秋好笑地接过他手中递来的那个最小最轻的包袱,往肩上一甩,朝书房方向喊了云锦一声,然后轻轻哼着歌推开了小院的柴门,心情十分愉悦。
“她要是一直这么无忧无虑,其实也挺好。”沧海看着千秋透着欢快的背影,话里满是感慨之意。
归无赞同地应和一声,却又说道:“然而身处天道之下,谁真能永远无忧?每个人生在世间,都有自己的使命,逃避绝非长久之计。只希望此间事了,她可以得到一个足以安身的角落,平平静静度过余生,也不枉费她这前半生来世上波澜壮阔行走一遭。”
“我绝不会再让她受委屈了。”沧海郑重承诺,和千秋的亲事原本他只当做是长辈交给他的责任,但是自从他离开安京城后,对千秋的思念与日俱增,不曾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淡化,他终于渐渐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师兄,你们在说什么呢?不是说十万火急吗?快走哇!”千秋清脆的声音响起,难得达成某种共识的两个男人同时应声,和背着个竹箧的云锦一起走出了院门。
云锦在门前站了片刻,落了锁,转身对其他五人淡笑道:“我们走吧!”
两日后。
唐营。
今日依然是个按兵不动的日子,几名士兵换了岗后凑在无人的旮旯,一边吃着东西,一边交头接耳地闲聊。
年纪最大的那个老兵咬了一口手中的面饼,嚼了嚼吞下去,哼笑:“那桑氏女再本事通天,也不过是区区女流,侥幸借着薛郡公的威风才胜了契月国。圣人倒真的放心,竟然把大军交到他们兄妹手中,这次面对高昌国如此劲敌,桑氏女名实不符,必然会怕得不敢撄其锋芒,不逃跑才是奇哉怪哉!换了我,我也得跑!”
“那你为何不跑?”
“要不是为了酬金——啊!”
那人突然发出一声大叫,其他几名士兵连忙抬头,只见一个身着银甲的女子脸上挂着冷笑,一只脚用力踩在那老兵脊背上,分明是十分轻松的模样,却将他死死压制住,连挣扎都做不到。
“桑、桑总管,您什么时候回来了?我等不知,多有冒犯,望您千万莫同我等计较!”有机灵的士兵马上反应了过来,口口声声向千秋告罪。
“呵,酬金?”千秋唇角一勾,“某听闻近日军中疯传桑某临阵脱逃,原本还在发愁从何处查起,不想今天刚一回营,就捉住了这么个饶舌鬼。”
说着,千秋微微倾身,一把揪住老兵的衣领,压低了声音威胁道:“你是现在老老实实说出让你背后嚼舌头的人,还是先挨一顿军棍,再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
她表情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那老兵虽然不是千秋卫中人,但对于千秋的治军手腕早有耳闻,知道她从来说一不二,怕她真的把自己打个半死,忙不迭叫道:“别,别,我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我是在前几天起夜的时候碰到的他。那人穿着一身黑袍,又是戴着帽子又是扣着假面的,我真的不了解他的底细,但他出手实在是阔绰,我一时财迷心窍,所以——”
听到了自己想了解的事,千秋一松手,像扔口袋一样把他扔到一边:“绑了押去中军帐,让大总管好好给他量个刑!”
四周士兵一拥而上,把老兵绑了个结结实实,推搡着走了。千秋负手而立,眼神落在远处轮廓清晰的安市城城墙上,异常冷漠。
“天就快暖和了,也该换一换这里春天的风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