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冰雪覆盖的地面下传来阵阵轰鸣,母虎阿兽伏低身子,不安地发出低沉的咆哮声。
“快走!有杀阵!”越沧海警告道,他从方才起就觉得隐隐有些不对,但一时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直到山谷中心立着的那块巨石被归无一掌震碎,视野为之变得开阔起来,他这才明白了心中那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这座山谷分明是被人布下了无比凶险的杀阵,只要生长奇花的石头一有异常,阵法就会立刻被触发,将妄图摘走那花的闯入者就地剿杀。
三人不敢停留,各自施展轻功冲进了来时的山洞,洞中石块也因为山谷的剧烈震动而如雨点般下落,归无护着云锦,好一番周折才重见天光。阿兽被几块落石砸到了头,血流了满脸,出了山洞后往前走了几步就无力地倒在了地上,云锦撕了一截衣袖替它包扎伤口,不住地叹着气。说来也怪,一出山洞,别说是杀阵带来的死亡威胁,就连方才那惊天动地的巨震都再也察觉不到分毫,一切重归宁静,仿佛只是三人做了一场梦一样。若不是背篓中的花朵尚在,母虎阿兽头部受伤,他们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留下了几处淤青,他们也许真就误以为刚刚经历的只是他们的幻觉了,眼前桃花依旧,溪流依旧,就连树荫下打盹的野兔躺着的姿势都同他们进洞前没什么变化。
“怪哉!”沧海打量四周,自言自语,“这么一看,倒真的有点像是幻境了。”
云锦无心多作停留,出声催促二人:“我们快些回去罢!阿兽受了伤,不能再为我们带路,等我们回到草庐,恐怕天都要黑了!”归无终于不再给沧海摆脸色看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当先往来路走去。阿兽在他们身后叫了一声,云锦轻轻摸了摸它的头,温言道:“你先休息一下,等好一些再来草庐找我,你的孩儿有我与天秋照顾,你无须担心。”
阿兽温驯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云锦直起腰来,朝归越二人说:“好了,我们走吧。”目送三人远去,母虎舔了舔前爪,那里有一道已经结痂的伤口,是几天前它掉进陷阱时被坑中竹刀所伤,千秋费了大力气把它从陷阱里救上来之后,将它身上几处严重的伤口用云锦给她的上好的金疮药厚厚地敷了一层,所以愈合得飞快,它守护那朵石生花多年,与山中各种珍奇花草为伴,自然能分辨出药物的好坏,心中感念她的救命之恩,这才会主动带云锦他们进山,将石生花拱手相让。
再说云锦一行人,没了阿兽的带领,在山中徘徊许久才找到正确的路,等他们好不容易回到草庐时,夜幕已经悄悄降临,千秋坐在檐下慢吞吞用药碾子磨着白天晒好的药材,防风蹲在旁边用扇子扇着炉火,药香混合着厨下饭菜的香气,弥漫在院落之中。幼虎早就蹲在院门处张望,没见到自己的母亲,焦急地绕着云锦转了好几圈,被他从地上一把抄了起来,抱在怀中进了院子。云锦身上残留有母虎阿兽的气味,幼虎嗅到后立刻安静了不少,乖乖靠在他臂弯,直到他走到院子中央把它放下,它才小跑着来到千秋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
“云郎!”见云锦归来,千秋高兴地放下了手中的药碾子,大步迎上前来。借着灯笼摇曳的光,她看到面前三人形容都有些狼狈,不由皱了皱眉:“你们——这是怎么了?是遇到危险了么?”
“小事,”归无说着,将肩头药篓摘了下来,递给防风,“这花就是治好你师叔的一味君药,你小心收好它。”
云锦拍拍千秋的手背,笑言:“我们没事,劳你久等了。”说罢,又转头对归无和越沧海说道:“我要去趁着那花还鲜活赶紧煎药,你们先去用晡食吧!”不等其他人答话,他就径自往丹房方向走去。防风看了看归无,赶紧拔脚追上了云锦:“先生!等等我!”
丹房。
防风推门进来时,云锦已经将袖子用攀膊束了起来,正提了衣摆往腰带里掖。防风放下药篓,跑到他跟前接手了他的衣服,帮他收拾停当后,好奇地问:“先生,这花只有一朵,又没有炮制的方法流传,您要如何将它入药哇?”
摇了摇头,云锦沉声回答:“我只能根据它生长的环境来判断它的药性,能长在湿寒之地的花木,其性多大热,体虚者不能用之。不过天秋身体底子不错,这倒是无妨,只是她胳膊上还有伤,应少用发物为好。”
“先生为何不将之制成药丸?这样一来药量便于增减,也不会贸然伤身。”
“我也想过这个办法,”云锦叹气,“但眼下事态紧急,军中不能一日无主将,已经容不得我们慢慢来了。”
“眼下,只能赌一把了,成,皆大欢喜;败,天意如此。”
“先生,皆大欢喜,只除了您么?”防风突然问道。
云锦一噎,屈指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说甚胡话,你师叔开心,我就开心,哪里像你想的那样?小小年纪,莫要乱想!去,把花投到釜中!”这一下敲得颇重,防风疼得龇牙咧嘴,知道自家先生真的生气了,老老实实闭了嘴,提了药篓来到架在火上的铜釜前。
这铜釜是山下一户人家作为看病的诊费送给云锦的,虽然已经有些年头,底部满是烟熏火燎后留下的黑色印记,但是仍然十分结实。云锦常常用它来熬煮一些药性猛烈的药材,然后将它们分成若干小份,再加以其他工序,最终制出各种各样的汤剂饮子,或是搓成药丸,等遇上有需要的病患,再予他们服下,药到病除。
防风站在铜釜前,犹豫再三,问云锦:“先生……这釜中只有清水,该如何是好?”在他印象中,凡是云锦说要入这铜釜熬的药,无不配方繁复,用药多且杂,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云锦只备下了一釜清水就要他将竹篓中来之不易的药材投进去,他生怕出错误事,故而没有立即执行云锦的命令。
“投!”云锦没有多加解释,简洁干脆地吩咐道。
那花一入水,立刻褪去了艳丽的色彩,花瓣变得苍白,反倒将无色无味的清水染成了淡淡的朱红色,并散发出阵阵奇香来。防风一脸陶醉地深吸了口空中散开的香气,云锦却陷入了沉思。这气味他曾经闻到过,在天机门警世楼中。
天机门警世楼专门存放触犯门规造成恶劣影响的弟子们的罪证,每每有新弟子入门,都要有师兄师姐引领着参观此楼,并听他们一一讲述这些物件证词背后的主人最终的下场,以起到警醒告诫新弟子的目的。后来,天机门偶尔也会受江湖中人所托,将一些恶人被绳之以法后搜出来的凶器放入此楼保管,只不过这些东西都摆放在警世楼顶楼,未经掌门和众长老允许,任何人都不得擅自开启警世楼顶楼的那扇门。
云锦于医道成就斐然,故此掌门玉隐真人和长老们商议后,让他在掌刑长老陪同下登上了警世楼顶楼,去研究那些害人无数,有些甚至积年无解的毒药,以期能够找到解毒之法,使它们不再为祸江湖。而云锦果然不负众望,花了三年时间破解了其中的大部分的方子并找出了应对之法,唯独有一样他虽然早早记下了方子,却迟迟找不到化解的关键。那药正是当年的“一招封喉”王烂柯,后来的鬼门关百流放最为得意的奇药——醉仙引。
醉仙引自带异香,而那香味同这石生花入水熬煮后的味道极为相似,醉仙引的功效是令服下它的人昏睡过去,在一场不会醒来的噩梦中一步步走向死亡。如果云锦猜得不错,这花不仅仅能如传言中那般治好千秋的失忆症,更可以彻底打破醉仙引除百流放同它一起配制出的解药外无药可解的神话。这一发现令云锦激动得双手都有些颤抖,世间有人好好色,好美酒,好佳肴,也有人比如他,孜孜不倦攻克种种杏坛难题,并从中得趣。云锦抓过一旁的纸笔,由防风口头描述,他亲自记下了石生花的性状,以及自己关于它用途的大胆猜测。
石生花在铜釜中大火煮了整整一个时辰,中途当归进来替下了尚饿着肚子的防风,她比防风心思更加通透,不须云锦开口,她就猜到了他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情,但她绝口不提,这令云锦悄悄松了口气。当釜中水的颜色不再变化时,云锦终于放开了紧紧攥在手中的笔:“熄火吧。”
千秋同归无等人用过晡食,在沧海的提议下摆开了棋局,两人便你来我往厮杀了起来。然而千秋如今的棋艺还停留在十岁,若不是归无从旁边替她掠阵,沧海又有意相让,恐怕她早就气得掀翻棋盘走了。下了五盘之后,千秋突然失了耐心,刚站起身来打算去找云锦,就听门外脚步声响,当归挑起了门帘,云锦端着一碗色泽深红的药缓缓走进,房中隔着距离的三人几乎同时闻到了一股馥郁的芬芳,源头恰在他手中的药碗。
“天秋,喝药了。”
云锦和往常一样笑着对千秋说道,双手递出药碗,满怀苦涩,以为无人知晓,却看不见按在碗沿的指尖已经因为用力而微微泛起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