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千秋回京第二天,桑府就迎来了两位客人。
鲁国公程捷之孙程蘭和胞弟程英两人同桑远素来交好,这次听说千秋回来,受家中长辈嘱托,带了不少礼物前来。桑远将兄弟二人迎到厅上坐下,吩咐侍婢去叫千秋。不一会儿,侍婢孤身一人回到了正厅,禀道:“大郎君,二娘子正在练武,奴不便上前,特来回禀。”
桑远闻言朝程氏兄弟抱歉一笑:“二娘练功时,等闲人难以接近,是某思虑不周,二位兄弟见谅。”
程蘭笑了:“无妨无妨,二娘子如此勤奋,是远弟家的福气啊!”程英眼珠一转,看向桑远:“千里兄,不如——让小弟去看看?”程蘭瞪了弟弟一眼,程英假装没有看到,眼巴巴看着桑远。桑远失笑:“走吧,我们一起去,她应当快要结束了。”
三人来到桑府的练武场时,恰好千秋一套枪法练完,一个旋身,掌中银枪带着风声刺出,猛地收势悬停在半空。枪止住的同时,她也跟着一抬眼,一双眼睛里迸发出来不及掩藏的锐气和杀气,将桑远都震得后退了半步。待她收枪站定,看清面前的兄长和两位陌生的郎君,周身上下的凛冽气势顿时一收,像个普通的小娘子一样,脚步轻快地跑到桑远面前,喊了一声“阿兄”,然后朝着程氏兄弟矜持地福了福身。
桑远微微侧身,给三人互相介绍了一番。程英迫不及待地拍开程蘭按在他肩上的手,凑上前道:“二娘子好枪法!但不知擅射否?”
千秋微微一笑:“骑射之道,某不过略通一二而已。早听闻鲁国公府一门忠义,战功赫赫,府中儿女或文或武,俱是栋梁。程氏斧天下闻名,程三郎想必也是个中高手,他日有机会,千秋必要讨教一番。”
“好说好说!那我们——”程英是个出了名的武痴,早早就把京中各大武将世家子弟挑战了一遍,有输有赢,他倒心宽,从不把输赢放在心上,下次再见还能与对方谈笑自如,故而在京中人缘极佳。此番听到千秋主动邀请他切磋,程英恨不得当下就履约,后腰被兄长不动声色地狠狠捅了一记,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清了清嗓子,重新说:“啊程某是说,那我们就择日,择日,由二娘子定地方和时辰,派个人来我家知会一声即可!”
“没问题。”觉得这程氏三郎着实有趣,千秋笑眯眯应了下来,无视了一旁桑远的眼神暗示。
“阿兄,你先带着程家二位兄长去正厅吃茶?儿先去换一身衣服,马上就来。”千秋看向桑远,桑远点头,笑着让她快去,自己则带着程氏兄弟返回了正厅。
女婢端上了茶汤,程英突然叫桑远:“千里兄!”桑远轻啜了口茶,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
“那个……我——”
“你什么时候有了口吃的毛病?”桑远狐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脸怎么这么红?病了?”
程蘭听了也放下茶碗看了过来,程英顿时连脖子都红了,结结巴巴道:“不、不知二娘子可曾许了人家?”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到,但是桑远武状元出身,耳力极佳,一字不落听得真真切切。
桑远脸色顿时一肃,警惕道:“你想怎样?!”
“我、我想——”
程英话还没说完就被旁边的二哥程蘭捂住了嘴:“想什么想?你不想!”
对程蘭的反应十分满意,桑远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没什么的,我们二娘早些年和越家二郎定下了婚约,可惜两家突遭巨变,越二不知下落,二娘也在外寄居多年,昨日才回家。不急不急,我和家母都想多留她几年,再为她择一佳婿。”
“我早就说了,你这跳脱性子,没哪家小娘子看得上你!”程蘭朝一脸失落的弟弟翻了个白眼。桑远也在一旁戏谑地笑:“就是!说不定你还打不过我们二娘呢!”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千秋的声音:“阿兄,你说谁打不过我?”话音未落,千秋从门外不急不缓走进厅中,她换了一身棋纹青绫长衫,腰扎八宝锦带,足蹬红罗鸳鸯履,顾盼生辉,神采飞扬,把厅上三人都看得愣住了。
桑远率先回神,抚掌笑道:“二娘这身真是好看极了!看看时辰也近午时,不如我们干脆出门去用午食?”
千秋略一思索,点了点头,让女婢去知会了庄氏一声,就和桑远等人骑马出了门。刚一出门,桑远就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顶帷帽扣在了千秋头上:“戴着,入了京城就要有京城的规矩。”千秋有些不适应地转了转头,勉为其难接受了桑远这套说辞。
四人出了坊门,由桑远带路,弯弯绕绕穿街过巷,入了另一道坊门,在一家门口挑着青旗的酒肆前停下了马。千秋抬头看去,只见青旗上写着笔迹挺拔秀丽的三个大字——“趁梨花”。
见千秋盯着酒旗看个不停,程蘭微笑着替她解惑:“这家人来自苏杭,店主卢娘子酿的‘梨花春’甘甜清冽,故为酒肆起名‘趁梨花’,二娘子若能饮酒,可以尝一尝。”
“趁梨花,”千秋又把酒肆的名字咀嚼了几遍,笑了,“青旗沽酒趁梨花。真是好名字!”
“娘子的诗也是好诗!”门口传来女子含笑的柔婉嗓音。千秋转头,只见门口站着个正青春的娘子,梳着妇人发髻,黄衣白裙,样貌清秀,真如一枝梨花般悦目。
卢娘子将四人请到店内,问桑远:“桑将军还是老样子?”桑远摇头,指了指千秋:“看她喜欢什么,我们三人随她就好。”
“奴还不曾问,这位娘子是?”
“这是家妹。”
“哦,原来是二娘子!早就听桑将军提起,一直无缘得见,娘子以后可要常来呀!”卢娘子掩唇笑道。
“那是自然,”千秋淡淡一笑,“只盼娘子到时候不嫌烦才好。”
“怎么会!”卢娘子一面说一面招呼酒博士过来,“郎君娘子们看看要些什么,只管吩咐,奴先去后厨看一看。”
几人点了酒菜,正一边闲聊一边吃着,忽听门外传来吵嚷声,隐约有人提到“桑家”、“桑二娘”。千秋正欲夹菜的手顿住了,侧耳细听,其余几人亦是如此。
说话的是一群浪荡子,他们正大肆评点着京中世家女们的容貌,新近回京的桑千秋理所当然成为了他们谈论的中心。
“敢议论桑阎王的妹妹,你们嫌命太长了么!别忘了,他可是最爱来这儿吃酒的!”有人提醒同伴们。
“怕什么!哪有那么巧?”
千秋好笑地瞥了一眼兄长,桑远嘴角抽了抽,默默低头饮酒,窗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听说这桑二娘昨日回来,圣人特意赐下恩典,从城门到桑府洒扫一新,黄土垫道,宫中太后又赏了不少奇珍异宝,真把她当成宝贝一样,这么些年,还没有哪家娘子有这等体面呢!”
“刘兄昨日不是去城门那儿看过了么?快说说那桑二娘长得如何?”
“嗐!她直接上了牛车,旁边守着桑阎王,我哪里能看到!”
“该不会——是个无盐女吧?”
“哈哈哈哈王兄阅美无数,寻常人物当然入不得你法眼喽!”
“倒是不知这桑二娘比起曾兄家里新得的美婢如何?”
“不如尔来睁大眼看上一看如何?”浪荡子们正说得起劲,背后突然有人冷笑一声。桑千秋最是听不得这等有辱斯文的市井闲话,等桑远几人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站了起来朝外走去,顺便抛给他们一个“坐着别动”的冷厉眼神。
浪荡子们先是一惊,待看清面前站的是个小娘子,立刻挂上了轻浮的笑容,为首的那人调笑道:“哟,小娘子莫要生气,那桑二娘定然是不如你的,不如——嗷嗷嗷啊啊啊——”话音未落,他就发出了一串惨叫摔倒在地。千秋出手的速度太快,旁边几人只看到一道青影一晃,领头的浪荡子手腕就已经被拧错了位,软绵绵垂着,痛得他左手握着右手腕子在地上翻滚。
“你,你竟敢伤了渭城侯家的大郎君!快快留下名姓,侯爷饶不了你!”一个生得又黑又瘦的浪荡子喝道。
“行啊。”千秋轻轻拍了拍手,“你且听好,某乃天子亲封英郡主,天机门嫡传弟子,桑氏千秋。去找你们侯爷告状的时候,切记可千万别告错了人!”
“看来本将也需要拜访一下渭城侯了,”桑远踱着方步从酒肆里走出,“王大郎今年也该领荫官衔了吧?如此目无尊卑,恐怕难堪大用啊!”
“桑、桑、桑——”那渭城侯的长子哆哆嗦嗦指着桑远,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怎么?刚才不是一口一个‘桑阎王’叫得挺欢吗?”桑远上前一步,抬手钳住了他的脖子,“知不知道某若是想治你,根本都不用动手?皇家御封的郡主也是你们敢挂在嘴边狎戏的?”
千秋拍拍桑远的胳膊,桑远看向她,见她微微摇了摇头,眼光朝一旁的浪荡子们身上扫了一下,心中了然,松开了王大郎:“还不快滚?再让某在此地看到你们,治你们个寻衅滋事之罪!”
一群人连忙点头哈腰地保证再也不在“趁梨花”附近出现,得了桑远不耐烦地一摆手,忙不迭转身就跑,眨眼功夫就消失不见了。卢娘子此时也被前面的动静惊动了,出来时恰好听到桑远最后一句话,长出一口气:“多谢将军。这群小郎隔三差五就过来奴的酒肆吃酒嬉闹,还屡屡赊账,直叫奴敢怒不敢言,想来将军此番一通恐吓,他们短时间内是不敢再来了,谢天谢地!”
“哦?他们常来这里?”桑远奇道。
“奴听了几耳朵,说是这王郎君得了个什么宝图,有什么天命之物在此,奴也不甚明白。”卢娘子想了想,说。
“宝图?天命之物?某好像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千秋挑眉,指尖轻叩桌面,一手托腮,努力地回想着。
四周一片静寂,只有窗外酒旗在风中猎猎飘舞,上面的“趁梨花”三个大字也随之翻起层层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