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正中天,檀镇,琼瑶楼。
一阵轻灵的足音响起,犹见一道红色身影奔向远处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闻声回首,嘴角上的笑容逐渐蔓延开来,大片的梅花纹刺绣在银白的袍服上若影若现。他手中的扇子悠悠一挥,四周枯黄的落叶随瑟瑟轻风盘旋起来,倏然合拢握起扇身亦是干净利落。
此少年身形颀长,样貌俊秀、唇红牙白的,端的是温文儒雅。他正是辰阳肖氏子弟薛烨,肖宛觅的师弟薛子奕。
世人曾给予评价:“少年气盛,持羽扇,震慑千古,一诺千金重。”
薛烨着急道:“师姐!你慢些跑,别摔着。”
忽然,肖宛觅止步不前,微微蹙眉,稍稍往前迈进一步,往他身上胡乱嗅了一通,道:“烨烨,你这酒确实喝得多了些。孟湛说,若我总惯着你,你会被我宠坏的。”
薛烨揪着她胳膊,面带微笑道:“无妨师姐,这酒喝多怡情,少喝反倒让我浑身不自在呢。况且,烨烨不早就被你捧在手心里宠了吗?”
闻言,肖宛觅笑了笑,往他的脑袋一侧轻敲一下,温柔道:“胡闹。”
薛烨正要回话,忽听远处隐隐有嘶叫声传来,举起扇子,道:“瞧,师姐,孟湛来了。”
两人放眼望去,只见远处的孟泽天正半死不活地拽着一头骡子,在他们看来,也不知是谁被谁拽。
这头骡子嘛,脑袋抬得老高,左眼处明晰地略见一斑。一路走来,它时不时觉得臀痒了就往地上磨、往人身上蹭,看见路边的野鸡蹬腿追着满街跑,待撒够了欢又开始唧唧歪歪地叫。
孟泽天朝他们二人投出一个强烈的目光,这目光不是求助,肖宛觅心里隐约猜到他大约是愤愤骂着“你们是不会来帮老子我?”。
经过或长或短的一番折腾,孟泽天连哄带骗一阵才把骡子带到面前来,二话不说直接把系绳丢向他们,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道:“薛......烨......你捡回来的这头......这头大爷!臭大爷!从哪个阴沟旮旯里拐来的啊?脾气又差又难伺候又不爱吃干草,只肯吃玉米秆和白萝卜,成日里还要人投喂,吃得还比我还多。”
话毕,骡子呸他。
骡子鸮啼鬼啸半天,直到薛烨轻轻地捋顺它臀后一根岔出来的细毛,才斜着耳朵、撅起尾巴,撒娇起来。
这下,肖宛觅不禁无语,又是好笑。她还发现,这头骡子似乎还有一个怪癖,明明生来就是头实实在在的骡,却最恨别人如此唤它,人一旦叫了,就六亲不认请人吃蹶子。
随手从西街的蔬菜铺扒来了几根白萝卜,肖宛觅用剑剁好一块块往它嘴里送,连带附送满嘴的甜言蜜语,瞬间把骡子的心哄得满天飞。
付完帐,薛烨举起右手将小钱袋的在指尖转来转去,一边看向他们,笑呵呵道:“不愧是师姐,手法真高明。这小家伙是昨夜我在路上碰见的,想来是挣脱了货物的系绳逃来此处,见它机灵,便顺手牵回来了。”
肖宛觅道:“可有名字了?”
薛烨道:“尚未取名。”
肖宛觅道:“那可真的是有趣了!”
“......”半响,她却蹲在大街边头痛了半天,思来想去,又回想起一开始那土得掉渣的名字,些许无奈道:“那就叫小斑斑吧,倒也听着可爱。”
听到“可爱”二字,骡子蹬着麻秆腿绕着他们又蹦又跳,喷得路旁行人满嘴沙。
于是,三人开始踏上前往剑沄会的漫漫旅途。
话说回来,剑沄会是每隔三年举办的比试大会,今年轮到金陵莫氏负责主持大会,排场更为盛大。此等盛事,不光是大小世家子弟积极参与,各地散修和游侠都会慕名前往闻法,少许门派新秀悉数前往。武试的地点就在崁头山的山脚下,常年魑魅魍魉出没之所。虽说大世家口上都挂着“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切莫在意输赢”“比试第二,友谊第一”,暗地里人人都是卯着劲儿,个个心藏玄机,出门前纷纷要求手下门生立下重誓,至少都要挤进前二十甲,就算被打成臭咸鱼,都要当最咸的那条等等等。
烈日炎炎,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路上,薛烨有些明知故问道:“孟湛,今日怎不见江冉跟随在你身后啊?”
薛烨口中之人,其实说的是孟泽天身边的一名贴身侍从。但,这名侍从来头可不容小觑,他还有个令人谈之色变的称号——鬼相。
鬼相江冉,一袭黑衣,手持一刀,单凭一目,杀人于无形,众家闻名丧胆。
这个称号,说好不对,说不好亦不对。
追溯本源,“鬼相”一名的由来也与江冉腰间的那把名为修罗佩刀脱不了干系。修罗杀孽极重,剑锋吸食天地精华之气,其身斩尽天下无数血颅。作为执刀人,江冉周身寒气逼人,加上他与常人还有一处不同,那便是,他只有一只眸子。从眸子中照出来的,是另一只黑白混淆的瞳孔。简单来说,他集两个瞳孔于一眼。
孟泽天不语,继续向前直行,或说被无视了。
肖宛觅嘴角浅浅噙笑,跟着附和道:“话说,是我睡糊涂了没发现,今日怎不见江~冉~哥哥?”故意将后面几字拉长音,尤其是哥哥二字,念得轻柔娇媚。
孟泽天依旧一声不吭,但肖宛觅见他前后步调不一致,三步并作两步,自知事成,心中乐得开花。一旁的薛烨展开折扇,轻声道:“师姐,你可否还记得曾为我们引路的沁心姑娘?”
“沁心?”肖宛觅迟疑片刻,抓了抓脑袋,道:“噢,我知我知,余府千金嘛,这姑娘人长得标致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虽说有些弱不禁风,上回我见她......”前话还未说完,又道:“可这和江兄有什么关系?”
薛烨抬了抬下巴,示意着前方道:“瞧孟湛身上那套新衣裳,是昨日临时在沁心姑娘家的大布庄买的。当时沁心姑娘低眉垂眼、羞答答地和江冉说了几段话,随后两人还相约在柳树下见面。”
肖宛觅有点不可置信道:“这沁心的眼睛瞎了不成?”
大概是听见她认为江冉还配不上那沁心,孟泽天故作清桑,厉声咳了几下。肖宛觅摇着尾巴,赶紧示好道:“没瞎,没瞎,明亮着呢!”
薛子奕深知她的性子,浅浅一笑后,从容道:“师姐,你且听我慢慢道来。昨夜沁心姑娘竟突然失声不能言,冲出家门,在空巷子歇斯底里地哭晕过去,余府更频频发生怪事,闹得全府上下鸡犬不宁。江冉听闻此事,自知有责,今早前往探视,随后才赶上我们。”
肖宛觅道:“余府竟还出现如此怪异之事,但人怎可能说哑就哑了呢。”
这是一个陈述,而不是疑问。
薛子奕微微耸肩,道:“我也不大清楚,听孟湛说的。”
两人抬头看前方的孟泽天,还是一脸气噗噗的。薛烨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手摸着小斑斑,一边莞尔道:“小斑斑呀,还不是你朝孟湛吐了一身的唾沫子,江冉才会与再次与沁心姑娘相遇,也就有了后头一连串的琐碎事。”
小斑斑顶起骡嘴,狂甩大肉唇、打着响鼻,呼呼咋咋的,看来它不认为自己有错。
肖宛觅顿时心里无穷作恶欲肆起,开嗓嚷道:“这江某平日里不是最不近女色的吗?难不成破天荒转性了?”
孟泽天如电光火石般一个迅速回头,道:“你你你在胡说八道个什么鬼?!不清楚事情的缘由就不要乱嚼舌根!”
见他如此凶,小斑斑用力吐了一口唾沫,孟泽天疾如雷电抽回了手。可肖宛觅哪里怕他,嘴角不经意上扬,有意学着他的语调道:“是是是我不好,不该污蔑你的冉哥哥,别紧张,别结巴,慢慢说话。”
察觉自己说了什么,孟泽天如鲠在喉,一堆话生生堵在嘴里出不来,心中感觉说多错多,干脆不说,直接跑走。肖宛觅和薛烨对视一笑,道:“孟湛还真是坛......大醋桶!”
走了漫长的一段路,肖宛觅觉得有些无聊,想从骡背身上下来。
这时,一手猛然把她拦住。
不远处,幽静的山林里,光线十分暗淡,只有几株大树在互相荫蔽。弥漫四周细小的尘灰逐渐卷没远方渺小的山头,在它们的掩映之下,一个个黑黑歪斜的石块映入眼帘。
三人立地须臾,定睛一看,这才惊觉,那仿佛无边无际的石块,竟是重重叠叠的坟墓。
没想到,机缘巧合下,竟走进了万人冢。
“我在。”四周静静的……过了一会,肖宛觅轻声道:“留心,前方有些东西。他在唱歌。”
坟冢上的招魂幡簌簌飘荡着,凄凉的风中没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也没有虫鸣,却隐约伴随着丝丝残音。说是声音,倒不如说它更像是悄然渐逝的歌声,时而远、时而近,在茫然的四周回响......
孟泽天敛气屏息,道:“哪来的歌声?”说完,缓缓走向前。
肖宛觅倏然跟了上去,拉着他道:“好好呆着。你耳朵不好使,听不见,没事我念给你听。”
细细辨听那人的歌声,肖宛觅并不觉畏惧,轻轻地蹚过了地后,跟着一语一句地道:“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灯节出门去,归来夜未央。此情可......不行,我听不见声了,他好像不再唱了。”
孟泽天皱眉道:“这能是个歌吗?”
薛烨也在凝神细听,脸上神色微变,缓缓颔首道:“是歌,还是首有寓意的曲子。
听到这一句,肖宛觅也察觉了什么,道:“这是挽歌。”
挽歌是在送葬是唱的曲子,定不会在祭祀逝者死去时才唱。肖宛觅心中清楚,下推测道:“我认为,它是故意在吸引我们过去。”
孟泽天奇道:“那你们是如何辩得此曲为挽歌?”又转向薛烨道:“你也听见了?”
薛烨道:“能听见。”
“换言之,它就是故意不让我听见了。”孟泽天挥手道:“算了,听见与听不见并无差别,倒是你俩,若以后在路上听到这种声音,当下就应立即装作没听见,也不要轻易应声,否则容易招来四下东躲西藏的邪物。”
“......”
“无事。”肖宛觅看了看别处,道:“好像从一开始,我就回应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