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书文初次见到明环时,看到的这样一个奇异的画面:一袭红衣的女子蹲在假山前面,絮絮叨叨对着一只蟾蜍说着话。
然后柳书文礼貌的上前,带着打扰其与眼前蟾蜍“谈话”的十二分的歉疚,想要向前问一问这女子有没有见过一个四岁梳双宝髻的女娃娃。走到跟前,一声“劳驾”就看见了女子猛然抬起的一张白皙如贝、眉如远黛的脸,一脸惊讶还带着眉头未松的懊恼,就那么跟柳书文四目相对了。
饶是见惯上京各色美人的柳书文也被眼前女子的容貌惊艳的呆了半晌。
眼前女子皮肤太白了,白皙如贝,不,比贝壳还要白,皮肤比珍珠还要细腻。弯弯长长的眉毛如朦胧的雨后连绵起伏的远山,端庄的脸上偏因眉头那微蹙的一陇显出一丝灵俏,气质与色貌俱佳,典雅与俏皮并存,甚至端庄中带有一丝不易为人所觉的狡黠……况且这肤白貌俏的女子一分钟之前可是蹲在湖边的假山前一本正经地跟蟾蜍诉苦呢……
柳书文少有地眯起了眼,嘴边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意,一时间竟将那“四岁双宝髻的女娃娃”忘了去。
没错,柳书文就是找颜玉而来的。
今日皇宫夜宴,皇上下了令要王公大臣举家欢庆,柳、颜两家自然也带着全家来赴宴了。
颜公堂和柳明言的宴案是紧挨着的。本来席间四岁的颜玉不是双手捧着烤的香酥滋油的宫廷火鸡腿啃得欢实,就是和三岁的柳书恒睁着圆骨碌碌的大眼睛,看着临宴案以及对面案宴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公子小姐们。
颜玉本就是有点鼻炎的,今天整个朝堂的大臣们为了祖坟上能冒冒青烟,什么苏合、甘松、和罗、白芷、玫瑰瓣……一通给自家公子小姐们熏,搞得今天皇宫宴堂之上,不仅得看着一个个白里施红、黄紫相应的小脸儿,还得闻着大成境内的各种熏香……
熏香的人多且杂,颜玉不一会儿就受不了了,撅着小屁股,倒腾着两条小短腿,作势就要从方椅子爬下来。旁边的柳书恒嘴里哼哼嘟嘟,想要跟着颜玉一起爬下来,正好被已经成功从方椅上“脱逃”的颜玉看见了,便用小奶音凶巴巴地制止:“你坐好了,别乱爬。”
柳书恒顿时乖乖摆正了身姿,委屈巴巴地用小奶音问道:“颜玉姐姐,你去哪里呀,带恒儿一起。”
“嘘~”小小的颜玉就已经把柳书恒哄得一愣一愣的,“你要好好儿在这儿待着,照常吃着你的宴,我要去后花园找明环阿姐,知道今天我们吃得谁的宴嘛?就是明环阿姐的及笄宴。你不知道,明环阿姐可神奇了,她养了好多奇奇怪怪的小虫子呢,有螽青、蟾蜍、玉腰奴宝宝、还有喜子,还有一条花色小龙呢!”
“什么是喜子呀?”柳书恒听得懵懵懂懂的,眼睛湿漉漉的望向颜玉。
“笨蛋!喜子就是蜘蛛呀!”颜玉以一个四岁孩提的知识和阅历,在三岁的柳书恒面前摆出一副颇为嫌弃的样子。
“噢~”柳书恒恍然大悟的点点头,虽然有点害怕这个养蜘蛛、养蟾蜍、还养小花蛇的奇怪东家,但柳书恒还是咽了咽唾沫,小力的拉着跟前颜玉的衣襟,轻轻摇晃,问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颜玉姐姐,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呀。”
颜玉一脸看透柳书恒的得意小表情立马挂在了肉乎乎粉嫩嫩的小脸上,嘿嘿捂嘴一笑:“嘿嘿……是吧!你也想看看喜欢养各种小虫的神奇的明环阿姐到底是什么样子吧?”
柳书恒内心:那倒不是,甚至还有点害怕。我只是想跟颜玉姐姐你一起。
“我跟你讲,别看明环姐姐好像爱养螽虫、喜子、小花龙之类的,就觉得她是东瀛志怪里的巫妪那般的样子,其实呀,明环姐姐长得可美啦!她皮肤白白的,摸起来比娘亲用的脂膏都要细腻呢,而且明环阿姐不仅极其有才学而且极为有趣,是个美貌才华兼有之的阿姐!”
柳书恒看着眼前四岁的颜玉描绘起明环时眉飞色舞的样子,一时间看呆了去,竟忘了张口说话。
颜玉还以为柳书恒是被自己口中“美貌才华兼有之”的明环阿姐吸引住了,便满意的向柳书恒投去一副“我早就知道”的小眼神。
原来颜玉从小就不能看懂柳书恒的缄口不言,每次眉飞色舞的描绘其他女子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好时,以为是自己口中的美人儿将柳书恒吸引了去,却不知每次引了柳书恒心神的,从来都不是颜玉口里的明环、梅娘、抑或是其他劳什子女子,而正是眼前那双眼炯神、绘声绘色的人儿啊!
随即,颜玉就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以一个多出一岁“年长者”的见识遗憾的叹了口气,拍拍柳书恒的肩膀,说:“啧,可惜呀可惜,虽然我知道你想看看我所描绘的明环阿姐是何仙人之资,但你还小,尚不知事。不是我不带你,明环阿姐是公主的身份,而外臣是不能够随意跟公主见面的。”
没错,外臣不得随意见公主,这是为何颜玉经常能够见到明环,而从小跟颜玉黏在一起的青梅竹马柳书恒却从未见过公主的原因,也是为何熙阳殿下和柳书文同进同出,却没有见过从小和熙阳殿下一起长大的明环公主的原因。
所以,柳书恒从小都不喜每月的中九,后来又不喜每月的中九和上九。
无他,只因为皇帝从一开始的每月初九召颜将军进宫下棋,变成了后来每月初九和二十九的两次召见。于是,颜将军每次抱着颜玉进宫下棋的日子,就成了颜玉和柳书恒的分离之日。
两岁以后还好,柳书恒懂了事,在每月逢中九、上九的日子能够委屈巴巴地撇着嘴,每次都非要目送被颜老爹抱着的颜玉上了马车,然后一直到拐过小吃街的巷角,马车屁股都看不见为止才依依不舍的回府。
两岁之前的柳书恒,每逢中九和上九都闹得厉害着呢。
每次柳书恒看着颜玉要走,抑或是被闹腾的实在没办法,非要来颜府瞧一瞧颜玉的奶娘抱来看到没有颜玉的青钰阁,就开始无休无止的哭闹……
对,无休无止,痛哭到颜玉娘亲林婉都心疼的程度。
柳书文为此事可没少笑话柳书恒,还给柳书恒起了个无数个绰号,什么“颜将军家的家养婿”,什么“颜玉的跟屁虫”,什么“颜玉的小郎君”……
其实颜玉一开始也不是没有良心的立马就习惯没有柳书恒的一天,迅速投入明环公主奇奇怪怪小虫子的怀抱。一开始颜玉也是为“柳书恒能否随我们一起进宫跟明环阿姐玩”这事做过努力的,可惜大成法度在那儿刻着,何况柳书恒的亲爹就是“大成守法第一人”,就是皇帝曾经因鬼精灵颜玉想过开绿灯,也会被公正严明的柳明言拒绝的。所以颜玉从小就被告知:外臣不能跟公主随意见面,此乃法度,也是规矩。
于是,柳书恒在先皇去世一年之前,每月仍然受着“分离之苦”。
就像现在,颜玉现在想要去找明环公主,而“外臣柳书恒”不能跟着去,又要忍受跟颜玉的分离之苦一样。
颜玉说完看着柳书恒撅起的嘴巴,便又变成了一副凶巴巴的面孔,用小奶音威吓道:“知道了吗!”
柳书恒极其不情愿的瘪着嘴巴,点点头:“知道了。”
“你莫要离开座位知道吗,好好儿在这儿用宴,一会儿你尝着有什么新的糕点呀、羹肉的,记得给我留着点哈,我就去跟明环姐姐道声成年之喜,马上就回来,知道了没?”颜玉最后吩咐了几声,看见柳书恒点头,就放心而又大胆的往后花园扬长而去。
柳书恒眨巴着眼,一直盯着小小的颜玉麻溜儿的消失在仆人穿梭的酒案中。
一开始,柳书恒极其认真的听颜玉的话,婢子端上来一样,柳书恒就拿着金箸夹来尝一样,并且又另取了一个干净的青釉盘,整整齐齐的把自己觉得颜玉可能喜欢的吃食一一摆好。后来柳书恒替颜玉尝菜尝到肚子鼓鼓还没盼到颜玉回来,小小的柳书恒极是担心颜玉,便焦急的小腿在方椅上蹬来蹬去。
自柳书恒从不久前婢子送一道菜,尝一道菜时,柳书文便察觉到自家小弟的反常了。在看到柳书恒尝了数十道菜后,此时看到三岁的小子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绕过桌案来到柳书恒身边蹲下,问道:“怎得了,媳妇跑了不成,小脸儿皱巴成这样。”说着捏了捏柳书恒的脸。
媳妇是什么?柳书恒不太清楚,但是柳书恒知道颜玉姐姐走了好久,还没回来,柳书恒很担心她。
柳书文虽然平时最爱逗弄柳书恒,但平日里还是很照顾柳书恒的,此时柳书恒便嗫喏着用小奶音跟二哥说了自己的心事:“二哥二哥,颜玉姐姐说是去找明环公主道喜,但是走了好久都没回来。”
怪不得柳书文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哪里怪怪的:颜玉不见了!!柳书文忘了,因为颜玉和自家五弟两个总是黏在一分不开,林婉娘娘刚才把颜玉抱来这边宴案了!
可是现在颜玉不见了!!
“你说什么?那鬼精灵的小丫头去哪了??”柳书文听清了,但是柳书文不太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颜玉姐姐去找明环公主道喜了!现在还没回来!”柳书恒耐心的用小奶音又给柳书文解释了一遍,接着就拉了柳书文的衣襟,摇晃着,“二哥二哥,你去找找颜玉姐姐吧,恒儿担心她。”
柳书文无奈的捏了捏自己的眉头,这不省事的小丫头真是大胆,竟然敢自己在这诺大的皇宫说走就走,今日皇帝夜宴群臣,人多口杂,况且现在已是酉时,日落西山,一会儿夜色降临,那小丫头不慎摔了,抑或是不慎掉到什么池子……
柳书文越想越担心,便嘱咐柳书恒道:“恒儿,你在此好好儿待着,先不要把玉儿和我寻他的事情外露,二哥现在去找她,一会儿就回来知道了嘛?”
柳书恒使劲点了点头。
然后柳书文看了眼照落在觥筹交错间的宴案上的红色晚霞:太阳快落山了。
微顿了顿,便再也没有一丝犹豫地往后花园加快了脚步。
柳书文一个外臣按理说是不能进后花园的,但是如今事情突发,一来皇上正在宴饮,不好上报扰了君兴,二来正是因为今日皇帝大宴,想来后宫妃嫔们都在前堂陪坐,就是婢子们也在御厨忙活,手脚轻快,速速找到颜玉将其抱回去,想必也不会惊动太多人。
柳书文听五弟说玉儿是去给明环公主道喜了,是了,听父亲说皇上每每诏见颜将军时,玉儿便在惠皇贵妃府上,想来那专爱养虫子玩的公主跟颜玉处的是极好的,好到这四岁的人伢儿连这诺大的皇宫都不怕,生生要闯了给人去道及笄之喜。
若是真如恒儿所说,玉儿是给明环公主贺及笄之喜,那定是往惠皇贵妃宫的方向去了,寻嘛,自然也是往惠皇贵妃宫的方向寻。
可是,颜玉知道路么?
柳书文使劲晃了晃自己的脑袋,那鬼精灵的玉丫头来了皇宫多次,想来是记得路的,就算不记得,就凭她那小脑袋瓜也能随便诓个婢子太监的带她去,既是知道她往惠皇贵妃宫里去,那边好办了。
等下,颜玉知道路可能不是问题,问题是,“外臣”柳书文可不知道惠皇贵妃宫在何处呀!
柳书文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来到了一个小亭弯角处,拐过厅角就看到了不远处湖边的假山前,有一个蹲在那里的红衣女子。
想来是繁忙的夜宴中躲懒的婢子,柳书文立即决定出卖一下自家色相,问问这小婢子有无见过一个四岁双宝髻的颜玉,还有惠皇贵妃宫在何处。
这么想着,柳书文就慢慢走近那蹲着的红衣身影。
随着柳书文的脚步向前,柳书文发现那蹲着的“红衣婢子”不是悄悄的躲懒,而在絮絮叨叨的嘟囔着什么。
走得越近,柳书文听得越清晰,什么“真是老糊涂了”,什么“也不怕天下耻笑”,什么“一个个粉头脂面的成何体统”,什么“五六岁的小娃娃也搞得一身熏香”,什么“我的意中人自是要自己挑个最好的,岂能凭那些个虚头八脑的东西就唬住了”……
柳书文听了个七七八八,还以为是哪个宫的大婢子感怀儿女情事,最后又听见那红衣女子嘟囔一通后,收了个尾:“你说是不是,小蜍儿?”
这时柳书文才发现原来这红衣女子一直在絮絮叨叨跟面前一直蟾蜍说话!
柳书文的嘴角抽了抽。
随即便怀着一脸打扰的歉疚,展现出自己最迷上京女子的笑容,彬彬有礼地出声问道:“在下叨扰,请问姑娘可曾见过一个四岁梳双头包子髻的女娃娃?”
于是便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柳书文被眼前白皙高雅的女子惊艳的呆了好久:眉如远黛的脸,一脸惊讶还带着眉头未松的懊恼,就那么跟柳书文四目相对了。
皮肤比珍珠还要细腻。弯弯长长的眉毛如朦胧的雨后连绵起伏的远山,端庄的脸上偏因眉头那微蹙的一陇显出一丝灵俏,气质与色貌俱佳,典雅与俏皮并存,甚至端庄中带有一丝不易为人所觉的狡黠……
饶是见惯上京各色美人的柳书文也被眼前女子的容貌惊艳的呆了半晌。不过也是见到红衣女子的一瞬间,脑子串联起刚才絮絮叨叨的话,聪明如柳书文几乎立刻就确定了眼前女子的身份:正是今日及笄的明环公主。
奇异的是,对面的明环在忽然听到不属于后宫的温润男声后,先是惊诧,待转头见到柳书文的瞬时,几乎立刻就确定了眼前男子的身份:柳太傅之子,柳书文。
身材颀长,浊玉翩翩,一双极为妖娆的桃花眼,容貌极为好看。
虽然明环没有见过太多的外臣男子,但奇就奇在此处,明环在见到眼前男子的瞬间,“风流才子柳书文”的名字就昭昭然映现在了眼前。
两人就这么在晚霞的红晕中,呆呆地望着对方好半晌。
柳书文忽然想起那颜玉,作揖开口:“在下眼拙,请明环公主恕臣叨扰之罪。”
不料对面女子施施然不落下风:“柳二公子不必过咎,刚才听你说是寻什么人来的?”
柳书文确实在明环认出自己后内心小小的雀跃了一下,然后忽然想起来颜玉的去向,便回答:“是,今日承蒙圣上设宴,家父与颜伯府是世交,宴案便也安排在了一处,臣方才发现颜将军的幼女玉儿不见了,听舍弟说玉儿来后宫寻明环公主,说要亲自跟明环公主道声喜。臣看天色已暗,又恐扰了圣上宴饮之兴,这才冒冒然闯了后宫,请公主恕罪。”
明环这才听清楚,原来那四岁梳双包子髻的女娃娃是要寻自己道喜的颜玉。本也不放在心上,当即也顾不得计较柳书文所说的什么擅闯后宫之罪,声音中也略显担忧:“玉儿这丫头倒是知道我宫的方向,但每每来都是由嬷嬷从中华殿领来的,玉儿虽聪慧,但毕竟是个三岁的娃娃……”
此时天色已暗,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只剩了一丝丝余晖,却也在慢慢流逝。
明环一方面怀疑三岁的颜玉能否找到路,一方面担心天色黑暗,那小人儿出什么意外。于是便把那蟾蜍往水里一扔,拍拍手便打算先回宫找一圈。
走了几步发现身后那人没动作,便回过头来:“今日夜宴,人多杂乱,现在天色又黑,确是防止出什么意外,前堂又在宴饮群臣,未免引起哄乱,此事也不好太过张扬的去寻。今夜大多数人都在前堂应付,想来不会遇到什么后妃,况且事情紧急,且管不得劳什子法制一说,你且跟我来吧。”
早就听说明环是个不拘礼法的,想到此,柳书文在渐暗的夜色里嘴角上扬了起来。
两人速度都很快,走到花园廊道尽头时,隐隐看到了前面两个拉扯不清的身影,柳书文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身前的公主拉到圆拱门附近的假山内了。
假山内的空间不大,同时躲进去两个人就显得更为拥挤,尤其是柳书文身材颀长,此时只能微微佝偻着身子才能避免碰到眼前的明环。
明环一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倒是没注意柳书文离自己极近的呼吸声。
外面两人的争吵声越来越接近了,好像停在了圆拱门前。
“诶呦,喜子,你可别说了,今儿凤梧宫的那位办大礼,皇上宴请百官,宫里来了好多外臣,小心让谁听了去。”
明环听出是紫溪宫荷妃身边的大婢子和一个小太监的声音,不由皱了皱眉头。
柳书文不明所以,自是眼观鼻、鼻观心。只希望自己一个外臣擅闯后宫的事情不要走漏出去——还是和明环公主一起躲避在假山内,这种极易惹人误会的场景下。
“你拦我做什么,你一人窝囊还不够,好好儿的儿郎竟愿做起这等子世间最卑贱的身份,也是我傻我蠢,竟央求了爹爹把自己送入宫来,不惜受那荷妃的折磨,只为能与你朝夕相处。可是、可是!竟不知,你如今是既坏了身子又坏了脑子!竟不要命的妄想连同那八……呜……呜……”
假山内这边听到外面那个叫喜子的被小太监捂住了嘴,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来回盘旋了一会儿,应是小太监在四处张望。
明环脸一直朝向假山外,没掉头,但手搭在了柳书文肩上,示意他往下再低一低身子。
柳书文顺着明环的动作往下蹲了蹲,本想偏头看下肩膀,不想刚刚照做就感受到肩膀上了力道散了去,好似刚才从未发生过什么,只是蹲下后鼻尖围绕的淡淡桐香味让黑夜中的柳书文不由自主眨了眨眼,原来刚才果真是被拍过一下的。
“嘘!嘘……小姑奶奶!求求你了,你小声点,宫里隔墙耳太多了,让人听了去,你我皆是杀头之祸。”
明环在刚刚喜子说到“八”什么时,便皱了皱眉,如今听到小太监提了杀头二字,猜想,必定今天这个隔墙耳听到的绝不是什么婢子太监偷情之类的小事了。
不由将耳朵往假山处贴了贴。
另一个“隔墙耳”柳书文聪明如细,从两人的只言片语以及鼻尖前这位小公主的反应,就可知道,今儿,自己这“倒霉的隔墙耳”要听一则不想听却不得不听的宫闱秘事了。
“笑话——!”只听到外面传来喜子一声压低了声音的嘲笑。
“你坏了心眼去跟那八王爷做交易,计划着这等改天变日的坏事,如今却是我要与你一同人头落地?张子曚,我看你的心也已经被这污浊的后宫染黑了!”
小太监有一会儿没说话,又开口时已然转变了一腔及其平常的尖细音色。
“喜子,是、是我对你不住。”
“喜子,你是知道的,我张子曚自小也曾遍览四书五经,也曾出身书香世家。”
“可是,你知道的,九岁那年,爹爹下狱,满门问斩,我张子曚便落魄成了坊间最落魄的一条狗。爹爹何罪之有?伯父何罪之有?我张家上下一百零八口人何罪之有?在我为了活命,像个狗一样的在包子铺前等着乞求赏赐一个肉包子的时候,是八王爷,是他,让我重获了尊严,让我重获了报仇的希望!”
“便是如此,你就合该随着八王爷去做这等欺君罔上的事么?”喜子声音仍是坚定,但愤愤之意已然全然消去。
“哈哈哈哈……是,是,是,喜子,入宫这些年,我是给八王爷做了不少坏事。他不想要有皇上的子嗣,于是明妃的九阿哥被我推入了花池下;朝堂上他被工部尚书参了一本,我便替他毒哑了工部尚书的小儿子;他与紫溪宫的荷妃早有私情,我便助其两人春风暗度……哈哈哈哈哈哈……”
外面名为张子曚的还在大笑,柳书文听到也不免心惊,再次暗中感叹了一下自己这狗屎运气:嗟乎!就知道不是一般的秘密。
柳书文垂眼看了看自己被明环紧握的拳头带的微微发抖的衣角,叹了口气,便顾不得失仪,伸手向自己衣侧攥得紧紧的小拳头轻轻拍了拍,以示提醒。
柳书文于暗夜中看到眼前的人儿做了一个冗长的呼吸,便又将耳朵贴向假山壁上,不觉勾了勾嘴角。
明环公主果然不一般,在及笄之日听到如此秘密,竟未像寻常女子那般惊叫出声,反而有如此忍耐力,果真是非寻常庸脂俗粉可比。
张子曚停了笑声,声音又转为尖细“可是,可是喜子,你可知道,我自甘顶着这阉人的身份入宫,为八王爷干尽了丧尽天良的坏事,可不都是为了那八王爷,而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我张家满门冤魂!是为了复仇!是为了杀掉那黑透了心!脏透了肝的狗皇帝!嘿嘿,喜子,你不知道吧,是那狗皇帝,是他!老眼昏花,忠奸不分,听了小人谗言便将我张氏一族满门抄斩呐!满门抄斩……”
只听到喜子声音已然转小:“原来,真的是皇帝么,害的张哥哥你于九岁时音信全无,害的你如今,如今……”
“哈哈哈哈!是,就是那个糊涂的狗皇帝!因为他,我张子曚流落街头,猪狗不如;因为他,我张子曚一身抱负,卒卒而终;因为他,我张子曚孑然独立,抄家满门;因为他,我张子曚坏事做绝……与你,与你喜子再无可能……”
假山外传来微微若若的哭泣声“子曚哥哥,喜儿该死,喜儿竟不知子曚哥哥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喜儿犹记得幼年时便听闻张伯父一直谨小慎微,行为从无出过什么差错。万万不该落得如此下场。若真是皇上做的这丧尽天良的事,我喜儿虽未女子,亦不是不能助子曚哥哥你复此血海深仇!”
“喜儿乖,子曚哥哥少年时便做了迎娶喜儿做新妇的美梦了。”张子曚声音缱绻片刻,忽而转为坚决而疏离“不过喜子,如今世上早无张子曚,有的,只是这满手鲜血,身体残破之人。如今的双喜公公自是不配玷污紫溪宫大婢女的。”
“子曚哥哥……”喜儿带着哭腔的声音消去,转而坚定而执着,“让喜儿随你一起吧,喜儿如今当值荷妃宫中,那女人虽然狠毒,但也是个蠢货。况且紫溪宫能够得到皇帝圣宠,荷妃又有八王爷那边的联络,喜儿定是能帮上子曚哥哥一二的!”
“不准!喜子,你听好,我已入深渊,必然不会将你扯进来的。你合该出宫去,做那个子曚心中仍旧单纯快乐的喜子,你合该配上一个顶好的儿郎,今后安安稳稳度过一生,再不必于宫中受那毒妇人的折磨了!”
“不!子曚哥哥……”
“嘘,听我说喜子。我已与八王爷说好,为他干的最后一件事的交换条件,便是将你送出宫去。听好,出了宫,不必再想这等子腌臜事,不必再受荷妃的气,也……也不必再挂念我。合该,一定,必须要将我忘却,去过本应属于你喜子的人生。”
“不,不,喜儿做不到,子曚哥哥……”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也是不必担心的。八王爷已经筹划于一个月后,王太后的寿宴上举旗兵变,一切已然在紧密筹划之中。三日内八王爷便会派人来将你送出宫中,给你足够的金银细软,你保存好。这京城要变天了,你出宫以后,要走的远远地,离京城越远越好。待一切稳定,待一切稳定……罢了,你就远远的走去,管他谁坐了皇位,你便安心在什么地方,快乐生活便好。”
柳书文下意识抱紧了浑身颤抖的明环,并且小心为上,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压低了声音附在明环耳边说道:“嘘,公主,此时出声必然打草惊蛇,不妨平稳下情绪,才好清醒应对,为国铲奸除邪!”
明环虽然竭力想要用长呼长吸来平稳自己的情绪,但身子还是止不住的战抖。
柳书文刚才听闻“八王爷要谋反”的消息也是大吃一惊,并且第三次感叹自己倒霉的狗屎运:早知不是一般的宫闱秘事,奶奶的,谁他娘知道,是这么大的事!
感受到怀中的颤抖渐渐小了下来,柳书文准备松开手时,只见怀里的那人按住了自己刚要离开胳膊“不好意思,柳公子,劳烦你再维持一会儿这个姿势,我怕我忍不住出去揍得那个小太监脑袋开花。”
柳书文听闻微滞了片刻,便轻轻笑出了声:“是,公主。”
明环公主果然不是一般的女子也……
又听到外面喜子接着问:“可是,纵是八王爷一人势力,真能抵得过大成百万甲兵么?”
“呵,自是不行。可是……别说狗皇帝的甲兵并未全在上京,就算是他佣兵千万,喜子年少也曾读过兵书,也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道理,哈哈哈哈……”
“如此,子曚哥哥一切还是小心为上,喜子,喜子出宫后,便于江南榆柳村等着子曚哥哥,子曚哥哥合该记得的,那是幼时我们一起读《陶潜杂记》里,记录的地方。”
“喜儿,你该知道,就算事成,我已然是一身残躯,早已配不上你……你该找个更好……”
“不!子曚哥哥,喜儿答应你出宫,你也要答应喜儿,你定要活着,活着来寻我,来榆柳村寻我……”
张子曚默了默,终是轻叹一声:“罢了,想我张子曚已然罪大恶极,竟仍有你真心相待,喜儿,倘若事成,我便是倾尽一身气力,也要为你半生画眉。”
“好,你说的子曚哥哥,莫要反悔,喜儿定会等你。”
“不悔。天不早了,今儿个是明环公主及笄,莫回去晚了让那毒妇又害你受苦。你且小心行事,今夜回去尽早收拾好东西,三日内便有八王府的人来接你,今夜兹事体大,切莫走漏风声。”
“知道了,子曚哥哥。”
听到外面脚步声渐渐远去,明环便示意柳书文可以放开禁锢着自己的胳膊了。柳书文刚要放手时,忽然听到又有轻轻浅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顿时铃声大作。
而明环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也暗道一声不好,该不是那两个贼人刚才演了一出双簧做戏。
两人只听到脚步声朝着他们的躲避的假山暗道,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柳书文虽说不信佛,但眼下这个关节心里默默想了想:不管哪路神佛,赶紧显显灵才是好。
刚才听闻那张子曚手上沾了那么多的血,想来也是会些武功的,那么碰上了必然会交手,倒不是柳书文怕打不过,主要是一打斗必然引起骚动。到时,外臣私入后宫是一罪;白白给今日的主角明环公主招来一身流言是第二罪;本可暗中出击全歼反臣的计划泡汤乃是第三罪……麻烦事多得很!多得很……
于是,柳书文又默默念起:不管哪路神佛,赶紧显显灵才是好,显显灵才好!
可是,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柳书文和明环的心不由自主的提了起来——
忽然!刚才的脚步声停在了面前,人已然来到两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