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求脚程快,洪叔侄、姜东姜北随着姜念宁先行一步,赶往沛西北边的姜府。
立起姜家大业的是姜念宁的爷爷——永胜侯姜不悔,一个既混迹过江湖又驰骋过沙场的传奇英雄。
他年少从军,从无败绩,却在中年时因替被敌军俘虏却未自尽的战友辩解而触怒龙颜,被贬镇守边疆眉伏城,最后战死在西北蛮人的刀枪之下。
他死后,姜家虽称不上落魄,但子嗣稀薄,远亲近邻忌讳疏远,也再无巅峰时期的荣光。
颠簸的马背上,姜北在姜东的怀里猛咳起来,摊开帕子一看,竟咳出了鲜血。
姜东见状,大惊失色,他知道姜北本就常年多病,身子骨弱,而今运功用掌,必定是耗费大量心神。
洪石破深深叹了口气,想道:傻丫头,那一招是你母亲教你在万不得已之时才用的,你一旦使出,那就是决心与敌人同归于尽,你又何必……唉,你是太心挂你哥哥了!
而在前面带路的姜念宁也是满怀心事,想到父亲那张心事重重的脸,想到自己做事前也没有告知父亲一声,就这样把人直接带了过来,会不会给父亲带来什么麻烦呢?
想着想着,忽然又想起客栈里曹游之对自己避开的那一拳,更觉得匪夷所思,莫非真是曹游之听了他的话忌惮姜家的势力?
洪石破驰马上前来到姜念宁身旁,焦急地问道:“到了姜府,姜小姐的性命可就是有救了?”
姜念宁回道:“家母在世时略通医术,父亲耳濡目染也懂不少。”
洪石破这才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你母亲可是医仙之徒孔湘宁。”
“您与我父母亲相熟?”
“我与你爷爷是忘年交,年轻时也算一起闯过江湖,哎呀…那可是段逍遥快活的好日子。”
姜念宁知道爷爷的这些事迹,见洪石破脸上的神情不假,便知此人话真,心中顿起亲切之感。
“不悔兄是个爽朗豪迈之人,这一点他儿子是没继承到半点,女儿倒是和他一模一样。”
“您是说我姑母姜含英?”姜念宁终究是少年脾性,对这些事很来劲。
“含英是个好孩子,一个女娃娃,刀枪棍棒样样儿使得比男娃还好,年纪轻轻就能自创‘断魂掌’,可惜这一招是不到死境绝不能用,唉……想当年在东宫凉远门,她就是因为使了这一招,才力竭遭人偷袭……”
东宫?
姜念宁刚想开口问,却又噤声想到:这些事,终究不是我现在该知道的,等该知道的时候到了,父亲自会告诉我。
快马奔驰之下,不出半日,众人终于赶到了姜府大门前。
望着姜府气派的大门,姜东自觉形惭,好像连身上的衣服都显得破烂不堪起来。
姜念宁下马直奔府内,却被府外早早候着的仆侍拦了下来,他惊道:“父亲知道了?”
仆侍道:“姜老爷料到情况,说只允许您带着的另外两位姜公子进府来。”
话里话外的样子,是不允许洪氏叔侄进门了,姜念宁略显尴尬地回过头去,没料到洪石破压根不在乎这些。
他反而还在后头着急地喊:“快送姜小姐先进去!”
等到姜念宁想要进门时,却又被拦了下来,他奇道:“连我也不能进了?”
“是的,少爷,姜老爷叫您也在门口候着。”
姜念宁只能无奈地停住了脚步。
而姜东背着气息弱弱的姜北,跟在带路的仆侍身后,他瞧着仆侍们不同于山间村民的华丽装扮感到不理解。
姜东是从小没走出过苦若山,姜含英对他的教导也只限于武功和读书上,所以他对这些繁文缛节、礼法道义自然不可能无师自通,下山后看着任何事都带着三分新奇三分不解。
这姜府内也算是别有洞天,各种苍绿鲜艳的花草叫人目不暇接,廊腰缦回、空中复道条条,好像多走几步就会迷路。
就当此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鹰鸣,众侍从全部停下脚步,俯身跪拜行礼,一动不动,神情紧张。
姜东被吓了一跳,抓住一个侍从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侍从指着鹰小声回道:“见鹰如见人,我们这是在向姜老爷行礼。”
姜东抬起头来望向空中,那是只通体雪白的鹰,高高掠过众人,金黄的瞳孔高傲地向下扫视着,令人不寒而栗。
他顿时心里发愁,见这些侍从看到只鹰就如此害怕,平日里,这个姜老爷本人也必定不是和蔼之人。
姜北在他的背上小声呻吟起来,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滑落,他安慰着妹妹,也安慰着自己:“没事没事,见到舅舅就好了,他会帮我们的,他一定会救我们的……”
刚进一处小院子内,众侍从忽地上前,一把将姜北从他背上扒拉了下来。
“喂!你们做什么?”姜东想去抢姜北,却感受到屋内有人正盯着自己。
看去,那人藏于阴影之中,站起身来,比姜东高出两个头,身形消瘦,双颊与眼窝凹陷,鹰钩鼻占了他那张瘦长脸的大部分,他瞧见姜东,恶狠狠地冷哼一声说:“一张软骨头的脸,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一把剑被扔在姜东的脚旁,他不解地看向对面的男人。
那人说:“捡起来,我要看看你的功夫。”
姜东尚未反应过来,只是俯身握住了剑柄,嘴上还在问道:“您就是姜老爷?”
然而话音还未落,只见眼前黑影一闪,一只宽厚的手掌便直击面门。
姜东大惊,下意识想用剑挡,但随即脑子里便想:不对!这是我舅舅,我怎么能伤了他?他要是死了,谁给姜北治病?
打斗过招中最忌出招反悔,只看姜东刚抬起剑,又匆忙放下手去,模样好不狼狈。
姜含远却没有半点对侄儿的怜惜,转而掌势向下,一拳打在姜东的腹部,姜东感觉像是有股冷气冲进了肚子,又向上一撞,顿时胸口发闷发紧,喉咙里吐不出声音来。
这一拳竟是带了杀意的。
“这就是俞袖清教你的功夫?哼,倒是真的很有他的样子——只会逃!”
姜东很不解,他听这个舅舅的语气里,无论是对自己的父亲,还是对清叔,都带着十分的怨意。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是母亲生前和他的关系并不好吗?姜东心里慌张起来,可又不敢流露于表面之上。
这个舅舅是他现在唯一的救命稻草,姜北的伤更是一分钟拖不得。
怎么办?该怎么办?
姜东没有再多一分思考,“哐”的一声脆响,姜东对着姜含远,跪下身子,一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这里是后院,地上为装饰,铺的都是鹅卵石,磕在一个个硬疙瘩上,姜东不免头破血流。
他不等姜含远反应便大声说道:“舅舅,其他我别无所求,我只求您能救救我妹妹姜北!她先前在客栈,为从奸人手中救我们,用出了断魂掌,受了重伤,您只要救救我妹妹——只要救了我妹妹,我和她立刻就离开!”
姜东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紧闭着双眼,只听到一旁的众奴仆不禁传来窸窣惊叹声。
男儿膝下是有黄金,但此刻他顾不得什么黄金不黄金了,黄金也没有姜北的命重要啊。
他听到姜含远踏着石块,一步一步走得极重地靠近,忽然,一只手伸到他的衣领处,天翻地转,他竟然被姜含远用一只手就提了起来,姜含远一张脸气得涨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许跪!”
说罢,又把姜东扔在地上,背过身去说道:“你听好了:这世间,天不值得你跪,地也不值得你跪,你无父无母,更没有父母要跪,你跪,只能跪自己!”
姜东从地上爬起来,不太了明这话是什么意思,紧接着下一秒,姜含远打了个手势,侍从们抬出了姜北。
“您是打算救我妹妹了?”
姜含远微微侧过脸,那张脸上神情古怪,双眼圆瞪,嘴唇紧抿,不见有怜惜之色,只是阴沉得吓人,姜东不敢多问。
待到姜北放置在床,姜含远看到了她的脸时,神色微变,又急转而下叹气一口,眼中略带伤感。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姜念宁一把拉开门,跨进屋内,环顾四周,见屋内气氛凝重,父亲似乎也不想与自己说话,便对姜东招了招手说:“弟弟,你随我出来吧,别扰了父亲把脉。”
姜东应了声,跟在姜念宁身后,小跑了出来,他抬眼瞧着面前的姜念宁,心里生出一股酸涩感,对面这翩翩公子,生得相貌堂堂,家境殷实富足,最重要的是,心地善良、为人仗义。
自己呢?
进了这姜府,就像是在夹着尾巴窜东窜西,求人不停,虽都是为了姜北,可是……唉……姜东心里一阵不是滋味。
姜念宁将姜东带进一处房间,吩咐了侍从取来膏药,递给了姜东,他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姜念宁指指他额头上的伤说:“留疤了可不好。”
姜东这才感觉到额头有冰凉凉的刺痛感,忙接过膏药绷带,自己打理起来。
“洪掌门他们都还候在客厅,我想父亲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是很想见他们。”
“为什么?洪掌门不是与姜老爷的父亲是亲近朋友吗?”
姜念宁愣了愣,又亲切地对姜东说:“什么姜老爷的父亲,那不是你的外祖父,我的爷爷吗?”
“噢,外祖父……”姜东反应过来,脸上红了红,嘴里说出的话也觉得别扭。
姜念宁接着说道:“洪掌门似乎在姑母…就是你母亲的事情上,得罪过父亲,一直不了了之至今。”
姜东听了这话,也有些忧愁,他喜欢洪掌门这伙亲切的人,不想在哪方面亏待了他们,想来想去,和姜念宁两人也想不出法子,恰好姜含远此时会诊结束,推门走出,叫了姜东。
他说:“过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姜东忙走上前问:“可是我妹妹有什么情况?”
姜含远将姜东带到了一旁,脸色如刚刚一般阴沉沉的,叫姜东看不出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说:“你母亲在怀着你妹妹时,曾身中毒针,因此落下了病根,你是知道的。”
姜东点点头,其实这些事他也是刚知道不久。
“此毒在孕期时延续到了你妹妹身上,所以你妹妹现在的症状,有刚刚运功发掌的因素在,但更多是因毒而起。”
姜东心里一颤,追问道:“那该如何治这毒?”
姜含远沉默片刻,眼珠子一转,才看向姜东道:“有点麻烦。”
“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不是需要你去做,而是需要你妹妹去做。”
“需要姜北做什么?”
姜含远沉吟片刻回答:“这毒渗入筋骨脉络,想要根治唯有从内部出发。我可以熬制一药,融软你妹妹的筋骨脉络,吸收其中的毒素,但是如何重铸筋骨,又如何排出毒素,需要靠你妹妹自己去做。”
“怎么做?”
“你妹妹要有极强的生的意志,在剥经抽骨之痛后,要忍受着剧痛立刻去修习基础的内功武学,涵养丹田气息,重铸融化后的经骨,再通过后天学习排毒方法来去除毒素,整个过程才能迎来成功。”
“这样……这样就一定能成功吗?”
“若是你妹妹能坚持下来,就是涅磐重生,必能成功。”
姜东望向屋内,那半掩的纱帘后,躺着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他顿时心尖泛苦。
“与你妹妹再说说话吧。”
姜东走进屋去,跪倒在妹妹的床边,握住那只冰凉凉的小手放在心窝处。
“哥……”姜北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姜北,你……”姜东想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选择生?日后他们兄妹会是什么出路,谁都不知道,这无依无靠的世界,何必留下来受苦?姜东心里一阵阵苦涩,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哥……姜老爷的意思,我都知道了……”
姜东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我不能死……我死了,这世上哪还有亲人陪你呢……”姜北眼角滑下一滴泪水,“我想晚点死,哥……”
姜东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哥都知道,哥现在就去告诉舅舅。”
他又紧紧握了握姜北的手,这才起身走出了屋子,来到姜含远面前,再次用力点了点头,姜含远叹了口气,侧身又是一个手势,只见众仆从抬出一个药罐出来,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
姜东忽地又想起了什么,匆忙拉开自己的衣领处,从里面掏出了一封保存得皱皱巴巴的信,递给了姜含远,他说:“这是……这是母亲最后叫我带给您的。”
姜含远直直盯着信,却始终一言不发,也没有伸手接过。
“舅舅?”
姜含远半晌才说道:“这封信已经不重要了,你不必给我了。”
“可是……”
姜含远没有再看他,头一昂,领着药罐和仆从就进了屋内。
姜念宁对姜东解释道:“姑母那封信里,肯定也是劝父亲帮你们的话吧,现下父亲已经决定出手相助,自然不用看了。”
真的是如此吗?想着姜含远那张紧绷着的面孔,姜东心里固然忧虑,却也打算不再多说了。
屋内的药味变得更浓郁了,含带着酸气的苦味已经让人忍不住捂鼻。
屋里头静了许久。
突如其来的,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屋内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叫得撕心裂肺,几乎不像人声,姜东一开始竟没认出这是姜北的声音。
“姜北!”
他着急地想要进屋,却被门外的侍从拦住,姜念宁劝说道:“别去!你看了那场景,会受不住的。”
那声音叫得瘆人,就好像有人被千万把刀同时剔骨割肉一般。
片刻,有一仆从走出,对二人说道:“老爷请少爷和姜公子去别处等候。”
姜念宁点点头道:“我们去洪掌门那儿吧。”
等他们进了会客厅,房间内的众人纷纷围上前来,想必是听到了刚刚姜北的惨叫声。
洪掌门面孔上是难掩的焦急,他以为是姜含远对兄妹二人施以了酷刑,见姜东完好无损,这才放下心来,连忙开口问起惨叫声的缘由。
姜东把刚刚与姜含远的对话都复述了一遍,众人哗然,皆神色凝重。
“‘融骨散’乃是医仙之徒孔湘宁的秘药,有融骨塑脉的奇效,在特殊关头可以起死回生,若是姜小姐能扛过这番苦楚,伤便一定能根治。”洪丘腾率先发话打破了沉默。
洪掌门看了看姜东,接话道:“姜小姐有活下去的意念就一定能扛过去,等她熬过了喝药这个苦关头,我们来教她习武重塑经骨。”
姜念宁也对着姜东坚定地点点头:“我必定也会竭尽全力相助。”
姜东心里一热,两行清泪险些流下,他感激却又怒恨,怒恨自己的无能,怒恨自己的平庸……
他一定要变强,他一定会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