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回姜东跟着于渊出了竹林,沿着漫漫山路向东方前进,乌云密布,不远处传来隐隐雷声,天色黯淡,空蒙一片,似是暴雨将至。
自城主住处出来后,于渊闷声走在前方,一言不发的,也看不清神情,只感觉气氛低郁阴沉,姜东察觉出有些古怪,又犹豫着没有开口询问,只是默默跟在后面。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于渊率先打破了沉默:“您见过城主了,您现在觉得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姜东没有多想什么,直截了当地说了真实想法:“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轻。”
于渊停下脚步,侧了侧头,似要说些什么却又终究还是没开口。
“于姑娘。”姜东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您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于渊背过身去,但并没有迈开步伐,姜东虽不知道她的表情,却感觉得到她好像在纠结什么,有点古怪,这位于姑娘是什么话想说却又不能说的?
姜东也没有想别的,只道:“若您现在不便开口,以后有机会再说也不迟。”
于渊终于转过了身,姜东吃惊地发现她紧咬着嘴唇,神情复杂。
她猛地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姜东的肩膀叫道:“你不要怪我欺瞒了你,我本意不愿杀人,但是……”
不等她说出个所以然,姜东忽然感觉背后刮过一阵阴风,身后有三处似是被小石子砸中,传来一阵剧痛,他“啊”地大叫一声,转身想看是谁攻击他,却惊恐地发觉身体动不了了。
待他回过神来时,刚刚还站在身前的于渊,竟然人间蒸发,凭空消失了。
“于渊姑娘!”
此时,姜东唯有嘴还能发出声音,他大声叫喊着于渊的名字,直到喉咙喊得沙哑。
良久,冷静下来,他凝神转运内功,意识到是身后三处穴被人封住后,赶忙用内力冲击,试图化解封穴,然而封他穴的那人功力十分强大,两股内力在他体内相抗,一时之间竟难以成功。
糟了,在这荒山野岭,莫不是山贼把于渊给掳走了?
姜东这样一想,心里的焦急又多了几分,可一焦躁,内功就运不到位,穴被封得更牢了。
现在,他脑子里杂乱的思绪很多。
想着于渊刚刚说的话,又想着山上会不会有山贼,惹得他浑身大汗淋漓、急得焦头烂额。
但封住他穴的那人似乎早有预谋,想要自行运功解穴,姜东一估量,至少还要花半个时辰。
天色灰蒙,黑云将近,气压阴沉沉地压迫在胸口处,姜东感觉越发喘不过气来。
他不敢多想,因为只要运功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
暴雨倾泻而下,冰凉的雨滴唰唰落在姜东的脸上,刺骨好如寒针扎肤,呼呼山风刮面,直叫他睁不开眼睛。
他重新稳住心绪,长吐一口气,闭上了双眼,他幻想自己回到了苦若山的那个崖头,他将雨水想象成苦若山的雪,将山风想象成苦若山的风。
恍惚之间,再次睁开眼时,他好像真的回到了从前……
那苍茫的雪景之下,点缀着几棵枯黑的荒树,那悲哀的夜空,连飞去几只孤鸟也难以看清。
姜东心里一沉,只感觉无尽的悲苦将他团团包裹,随即而来的是彻底的虚无与麻木。
痛苦、悲伤、仇恨,如果人一辈子被这三样事物所驱动,那……生的意义又在何处?
姜东再次紧闭双眼,他大喝一声,像是要喝退脑海中这些胡乱的想法,随着他的叫喊声,内功爆发,冲破封穴,四周的风雨都随之停了一瞬,脚边的野草被沿腰斩断。
穴解开了。
虽然四肢麻痛肿胀,但姜东还是强忍着疼痛挪动步伐。
大雨倾盆,地上满是浑浊的泥水,隐约可以看见几个泥印。
姜东明白封他穴的人是个高手,自然不会留下这么拙劣的踪迹,但此时他别无他法,只好跟着泥印走去。
他迎着风雨艰难向前,不知不觉走到了这座山的山顶处。
绿荫环绕,小桥流水,眼前空旷一片,一览众山小,姜东一身泥雨,疲惫不堪,还在凝望着自然美景发呆时,一根树枝打在他的脸上,他吃痛地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是谁?”他狼狈地爬起来,“于渊在哪里?”
一个身影从树荫中缓缓显现,拾起地上的树枝,举起对准了姜东。
此人一身白袍,看不清相貌年龄,姜东看这幅架势,猜出他一定就是刚刚封住自己穴的高手,心里一慌,但还是拔出容英剑迎敌。
他说:“前辈,我用剑对你的树枝,若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有多得罪,还请见谅!”
白袍人没有说什么,嗖地一下,几乎快到肉眼难以捕捉,猝不及防地就来到了姜东的面前。
那树枝横地向姜东的脸砍来,剑气灼热逼人,剑势霸道,姜东赶忙提剑一挡,树枝与剑相撞,不但没有砍断,还叫姜东虎口一阵剧痛,瞬间被逼退数米之远。
这脆弱的树枝对上坚硬的剑身,因为内力的包裹,竟然能做到丝毫未伤,甚至能将他击退。
这样的内力实在是可怖——姜东害怕地想到。
白袍人没有停下攻击,飞身一跃,眼看一脚就要踢在姜东的身上,姜东下意识地用剑一挡,未想白袍人脚尖点在容英剑上,借势回身,转脚猛踢向他的面门。
这竟是清叔教给他的那招“凌空飞燕”!
这招凌空飞燕使得相当漂亮到位,比姜东使出的效果强了百倍有余,但同时,姜东终于确定了白袍人的身份。
他立刻放下容英剑,直接跪倒在地,叫道:“弟子姜东,见过师公汤弗!”
白袍人落地,停下了攻势,他走近姜东,缓缓取下了兜帽,这是一张瘦长惨白的脸,发须雪白,眉目肃冷,直鼻薄唇,身姿挺拔,看上去年约五十,只是一身道人装扮,且双眼无神,似乎是个瞎子?
“汤、汤师公。”姜东思来想去,还是怯生生地说道,“于渊姑娘她……”
汤弗抬起头,视线射向了姜东的身后,姜东回头看去,见于渊上下完好地从后面走了出来,但是脸上神色冷冷。
“于大人,可还有话要对他说?”汤弗开口,声音不大却格外有威慑力。
于渊瞥了眼姜东,双唇紧抿着,没有半点表示,只是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竟让姜东忍不住联想到了姜含远。
汤弗走到姜东面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向山崖走去,姜东想到这是师公,也不敢轻举妄动,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汤弗的脚步停在山崖旁,待姜东走近,他抬手指向远处的山峰之间,姜东凝神望去,只见是一队劳工正在那里工作,似是想要建一座桥。
跟在劳工身后的,还有许多官兵,手里拿着鞭子,不时地抽打在劳工们的身上,即使对方是在辛勤工作。
队伍后方,还有零散几个官兵围坐在一起,避雨喝酒,身旁有几个劳工伺候着。
姜东见状,忍不住皱眉。
汤弗问道:“你想要怎么做?”
“自然是赶走那些官兵。”姜东不假思索道。
“那些劳工,你又怎么打算他们?”
姜东想了想说:“给他们自由,让他们去想去的地方,或者也可以请绍城收留他们。”
汤弗默然一瞬,才开口道:“你认为,绍城是什么地方?”
“绍城不就是绍城?是淮凉的绍城,是……”
姜东突然愣住了,想起来到绍城时穿过的溶洞,还有布满机关的木头船,建在群山之间的楼房……
他一心求着变强,一路上,从来没有仔细思虑过其中的古怪之处。
绍城是什么地方?他竟倒是真的不知道,讶异之余,他扭头望向身后不远处的于渊,心里感到强烈的不安。
他问:“于姑娘,你刚刚说你瞒了我,是瞒了我什么?”
于渊已不复刚刚那般激动神情,只是冷冷地望着姜东,闭口不言。
“你们把我带到这里,究竟是什么目的?”姜东着急地质问道。
于渊还是不说话,唯有哗哗雨声阻隔在二人之间。
“这里是绍城,聚集的是大承王朝的余党,于渊大人将你带到这儿来,是为了以你为人质,逼迫各地反帝势力联合起来,助绍城复国。”
汤弗望向远方,淡淡道。
“以我为人质?”
“若是沛西一党成功刺杀了皇帝,就会推举你这个皇室血脉为新王。”
汤弗解释道。
“这与绍城复国的目的相违背,只有把你掌握在绍城手里作为交换条件,沛西姜含远一党才会忠于我们的合作。”
姜东这下才明白了:姜含远集结孟家、罗浮派是因为“同皿计划”,想让他姜东黄袍加身,继任皇位。
而绍城同样也要刺杀皇帝,但不愿意让他姜东做皇帝,而是要自己复国,自己当天下的老大,两方的最终目的产生了矛盾。
同时,仅凭绍城做不到杀了当朝帝皇,所以需要利用姜含远一派的力量,但他们又忌惮着姜东的存在,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把姜东给掳来,用以威胁姜含远一派合作。
姜东一时间沉默良久,雨水落在他的脸上,又滑落在地,到最后他浑身湿透,又沾满泥水,是那么狼狈不堪。
“但是一切已经不一样了。”
沉默良久的于渊忽地开口了。
“你刚刚听到城主的话了,心里难道没有一点触动吗?”
姜东此刻思绪已经乱做了一团,他忽然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了,只是呆愣愣地听着于渊说话。
“二皇子元斌卖国求荣,三皇子元武欺凌百姓,你的父亲太子元容却一次次包庇这二人,你没有听明白城主的意思吗?他是想说这三人死得其所,他是想要你放下仇恨,因为我哥哥他已经放下了仇恨!”
姜东已经完全听不懂了,他抬头望向于渊,支吾着道:
“你在说什么?城主不是要复国吗?”
“他已隐居山林,无心过问朝堂,这哪里像是有复国的心思?”于渊恨恨说道。
“既然他不要复国,那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儿?为什么还要挟持我做人质?”姜东疑惑地问道。
“因为想复国的不是于城主,而是你眼前的这位于渊大人。”
此时,一旁的汤弗忽地开口,一语惊诧姜东。
于渊冷笑一声:
“复国何错之有?我大承千年王朝毁于温贼之手,害得我族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叫他们付出相应的代价又何错之有?你们一个个的,和我哥一样,一心归隐田园,不闻不问家国血仇!”
姜东听了这些话,感觉心神恍惚、似曾相识,望着面前面目狰狞、浑身发抖的于渊,他却觉得如此熟悉。
但还不等他做出反应,于渊已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剑身泛着冷冽的银光,杀气十足。
此剑名为“度尺”,是大承王朝的镇国之剑,价不可沽。
“此剑常年浸润世间百毒,姜东,你可要小心了。”汤弗悄声提醒道。
姜东“啊”了一声,心里想:这师公怎么不帮我?
可转头瞧着眼前凶气毕露的于渊,姜东不敢掉以轻心,迅速举起容英剑谨慎相对,但额头还是滑下豆大的汗珠。
毕竟刚刚解开封穴已是花了相当功力,现在四肢疲软就要他立刻运功执剑,还是有些负担。
“我本打算在沛西就解决你,可是哥哥他执意要见你一面才把这件事耽搁至今。”
于渊道。
“我知道他是想劝你同样放下仇恨,让他试一把也无妨,看他既然已经失败了,那我现在就解决了你,复国之路即可畅通无阻。”
劝我?难道我回心转意不去复仇,绍城就会放过我了吗?不可能!看于渊这个架势,是无论如何也要除掉我!
想起初进绍城时,对他暴力相待的群众,想起那个满脸愤怒的老者,姜东终于明白了他们愤怒的原因。
他姜东是灭了他们故国之人的后代啊!
他紧紧握住容英剑柄,感觉到内力在体内横冲直撞,浑身都像是被烈火灼烧般炽热,思绪也乱作一团。
然而就在此时,于渊腾地飞身一跃,饱含杀意的度尺剑直逼姜东的咽喉处。
姜东大惊,慌忙想要挡住来剑,然而于渊看上去几乎只是轻轻一扫,就将姜东整个人带倒在地。
姜东慌忙爬起身,而于渊的剑毫不喘息地再次刺来,剑剑直逼心脏与咽喉。
他用着容英剑三番五次地惊险躲过,连连后退,完全没想到于渊作为一个女子,武功竟如此高超。
于渊盯准了姜东的疲态,一把莹白色的度尺剑向他的生死穴位攻去,眼看是势在必得。
姜东害怕极了,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死在这里了,忙想要大声呼喊,求一旁的汤师公相助。
可是就在此时,于渊的手停了下来,她的动作滞在了原地,神情复杂地顿住了,半晌,竟收回了手。
汤弗意味深长地一笑,不出手似乎是因为他早就预见了会有如此一幕。
“为了复国,我的师姐孔湘宁因反对我们的计划被杀,为了复国,我们和曹游之合作,亲手杀害了养育我多年的恩师苗蓝,假造与俞袖清的偶遇,顺理成章地绑架姜东。”
于渊站在雨中,顿顿说道。
“杀了一个又一个人,只是为了‘兴复大承’,这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姜东不知道她这是在问谁,问他?问汤师公?还是在问她自己?
只是瓢泼大雨之中,于渊额前的发丝湿漉漉地黏在脸上,遮盖住了她的脸,叫姜东也看不清她的神情是何,也分辨不清脸上的究竟是泪还是雨。
但随即,于渊又收起了神情,冷冷望向姜东,说道:“我留你在此一刻,你的性命就在我手中一时,但我并不想让你活。”
姜东看着于渊那张被仇恨浸透的面孔,心里感到一阵恐惧,他恐惧自己会成为这样的人,他更恐惧自己可能会死。
他不能死在这里,他还要复仇,他还想再见到清叔和姜北……
忽然,姜东站直了身子,神情肃然地问道:“你没有发现你哥哥的那番话并非说与我听,而是说给你听吗?”
于渊如他所料地回问道:“什么?”
“于城主表面是在告诉我人无完人、事实难辨,其实是在劝诫你不要冲动行事、以卵击石,就算你们杀了我,以绍城现在的单薄力量也根本无法与整个大承抗衡。”
姜东额头直冒冷汗,因为他现在是在赌——赌于渊在犹豫。
于渊默然一瞬后开口强辩道:“你错了,我们有沛西姜含远与我们合作。”
姜东听到这句话,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绍城一直与沛西合作着的话,那他在沛西被于渊绑架至绍城,以及于渊要杀他这件事,是否都是姜含远知道并默认的呢?
可是……为什么?如果他死在绍城,还有谁能作为正统继承人继承皇位?
姜东猛然一惊,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姜北。
没错,只要姜北还活着,她的孩子就会是皇位继承人,而他姜东的生死对沛西一党而言,便无足轻重了。
或许,他不过是姜含远的一枚弃子。
就在此时,在一旁沉默良久的汤弗突然开口了:“你们复国派选择与姜含远合作,无异于是与虎谋皮。”
“姜含远的母亲、姜不悔的妻子杨氏是绍城人,他们姜家多年来一直与我们绍城联系密切,反倒是汤先生您的爱徒俞袖清,当年叛逃师门,效忠于前太子温元容,从此被绍城通缉。”
汤弗冷冷一笑,从容不迫地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姜家的女婿就是温元容,有没有想过姜不悔本身就是大承的一员猛将,有没有想过绍城能存在数十年,恰恰是因为我们和朝廷建立了微妙的共存关系?”
“而现在,你们这些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无视绍城逐日孱弱的现状的复国派,却要毁灭这难得的和平,难道不是愚蠢?难道不是错误?”
于渊噎住了话语,默然不言了,姜东看出她心有动摇。
但忽然地,那把莹白色的度尺剑身“唰”地横在了姜东的脖颈旁,他惊惧地看着于渊,只见她面色挣扎,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收起剑,一言不发地转身下山。
姜东顿时浑身泄力,跪倒在地,回想着刚刚于渊的神情,明白她的杀心不假,只是对他姜东一时起了怜悯之情。
更重要的是,他早死晚死并不重要,只要多留在绍城一刻,就能帮绍城多牵制一会儿各方的势力。
就在此时,一把伞悄声出现在姜东头顶,他回头看去,是汤师公替他撑着把竹伞。
“师公,我……要留在这儿吗?”
姜东看着汤师公,他一双瞎了的眸子漆黑无神、深不见底,明明一身道人的装扮,脚上草鞋,头发乱乱盘作一团,但是却给姜东带来一种安全和信任感。
汤弗把伞递给了姜东,径直向不远处的小木屋走去,他说:“留下吃顿晚饭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