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反反复复数不清的监视中，他学会了清风十三式，也学会了将监视变为默默关注。这五年的监视中，他越来越搞不懂自己，他会控制不住地去想这个叫楚迎之的乐师，他对这个乐师似乎不仅是恻隐之心那么简单。他十八岁了，师父给他物色了好几位姑娘，或许是因为太过看中自己的徒弟，那些姑娘们的家世门第总是会吓到他，因此他的婚事也是屡屡作罢。

　　其实，比起和那些姑娘们娶妻生子，他更加痛苦的是，他的脑海里总是会浮现出和楚迎之在一起的画面。难道他真的？不，他还有师父、师兄、还有将来的云渊堂。他是个江湖侠客，将来是要出人头地的。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翻来覆去，总是会烦恼。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出现，让他的生活回到从前，来拯救他呢？

　　不，他只是太可怜了，他眼睛瞎了，又有心悸之症，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无法生活，扶危济困本是他应当做的。

　　可是，他当真是扶危济困吗？他只是远远地看着他，从来没有伸出援助之手。因为在伸手的那一刻，总是会有许多烦恼和犹豫浮现在脑海。没有人知道他犹豫了多少次，也没有人知道他想了多少次，这五年，他过的十分心苦，内心的痛苦和纠结让他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五年的光阴就这样生生消磨了。

　　这一次，他决定了，如果不能回头，那就前进吧。他带了鹞子铺的叫花鸡，整个如意坊就属这家的叫花鸡好吃，那个家伙的三餐也忒素淡了些。他满心欢喜地在月夜下飞檐走壁，这还是他第一次给楚迎之带东西回来呢。

　　从不走门的他破窗而入，还未站定就听到了急促的喘息，楚迎之的病症又发作了。

　　楚迎之形容狼狈的躺在床榻上，一只枯瘦的手像是鸡爪子一般死死地按在胸口，另一只手拼命地扯着床榻四周的帷幔，“刺啦”一声，帷幔被扯破了，因为再也无处借力，只能紧紧地抠着床褥，楚迎之的面色有些发紫，似乎比之前更加严重。

　　他心头一酸，这个盲眼乐师的生活总是如此的不易。他以前总觉得这些人声色犬马，来的钱不干净，花出去的钱也不干净，至于人，都不屑多说了。

　　当他扶起楚迎之的时候，楚迎之早已浑身湿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浴桶里出来。他用真气帮他疏通，楚迎之的喘息渐渐平复。

　　“我们管这叫真气流窜，无法归元。”他望着楚迎之空洞的双眼，尴尬地找了一个话题：“这么辛苦，为什么要扔了云渊堂的令牌？”

　　楚迎之缓缓起身，伸手摸索着被自己扯下的帷幔：“你给我令牌的时候是瞧不起我的，对吧？”他眼神空洞，脸上却是一副讥诮的神色。

　　这货一开口就这么噎人。

　　“这么些年，你都是这么过的。”

　　听他这么说，楚迎之摸索的手顿了顿，慢慢攥成了拳头，声音里却是有无尽的委屈：“是。”而后却像是浑不在意，又轻声笑道：“你观察了我五年，不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附近？”

　　“我是个瞎子，从小就苦练耳力，只要是我想听的就能听到。”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眼仍旧空洞，可师煜然觉得，那就是世上最美的眼睛。

　　“吃吧。”师煜然撕下鸡腿，递给了楚迎之，面对这样突兀的见面，楚迎之并没有表现出一丝尴尬，甚至都没问他为什么无事献殷勤。

　　他看到楚迎之嘴角上扬，那双空洞的双眼似乎也神采奕奕。真是，多好的一双眼睛，就这样毁了。

　　楚迎之又笑道：“真好吃。”

　　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也说得他心神一荡。

　　世上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磕在了你的心坎上？他是何其幸运，碰到了这样一个人。由不得他总是要小心翼翼地去呵护，哪怕只是蹭破点皮也是罪大恶极。

　　楚迎之也摸索着撕下叫花鸡肉，递在了他面前，如他所言，他可以听声辨位，他失去光泽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师煜然，不知为什么，师煜然心中一阵酸涩，也不知是为了楚迎之还是自己，或许，他再疏阔，也有别人碰不得的脆弱。

　　他们忽然笑了，笑出了眼泪。似是冰雪消融，中有心河千尺一泻而下。

　　他心疼他的眼睛：“弄瞎你眼睛的人一定十分恶毒。”

　　熏香的雾气从制作考究的博山炉中飘出，楚迎之在烟雾后斩钉截铁地说：“不，她是世上最善良的人。”

　　那一定又是一段故事吧，他不忍揭开楚迎之的伤疤，没有再问。空气里有了一丝凝滞。

　　楚迎之忽然转过身来，极其温柔地在他眉间落下了一个吻。他所有的镇定就这样被打乱了。他的呼吸不由自己控制，在那个吻落下的瞬间经不住浑身战栗，所谓的天理人伦不过是一片空白，那些皓首穷经之人强加给别人的意志。他们一面宣扬万法皆空，一面制定着诸般法则让人们去遵守。然而在那一瞬间，他二十一年来受之于他人的言传身教已经荡然无存，好一番颠倒乾坤。世人道他洒脱，无人知他所求。那一吻落下的瞬间，他心中唯一能将他拽回正轨的线崩断了。

　　可能是他太过紧张，当第二个吻落下时，他急促的呼吸让自己的嗓子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他是多么没出息啊，一整晚，紧闭的眼睛一定能夹死好几只蚊子。他好像在做一个无限轮回的梦，梦里只有他和他。梦中，他被一双手摸醒了，他睁开眼看到楚迎之闭着眼，将他从上到下摸了个遍，楚迎之的样子近乎虔诚，就像是仅此一次就得把他的样子记在心里。他的手每前进一分，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一分，一直摸到到他的脚。

　　如若楚迎之双目清明，一定会看到那双肮脏不堪的臭脚，即使没有眼睛，他也一定闻到了那妖魔鬼怪般的臭味，可楚迎之的双手并没有停下，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的嫌恶。倒是他既不好意被楚迎之这样寸缕不肯放过的摸，也不好意思让自己的妖魔鬼怪熏到他那圣洁的金莲，连忙收回了那双无处安放的臭脚。

　　楚迎之侧过头来，空洞的眼神望向这边：“你醒了？”

　　他看着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真觉得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心里发痒。原来这二十一年，他是没有着落的，他一个粗鄙之人，竟然得到了一位谪仙般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