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笙心中五味杂陈,这一刻他只觉得更看不懂自己的先生了。
不敢有所埋怨不敢有所微词,不知前因后果的他也深知不该对某件事任意评判,可他内心中的那一份固执让地站在原地,大概一刻钟后才告退离去。
待陈言笙走后,阖目假寐的贺容仙才缓缓睁开眼睛,那寒潭若渊的眼底看似平静实则暗涌深藏。许多回忆在他脑中闪过,但都变得模糊不清。
此刻的他正在想些什么又或者什么也不曾想起,谁又能知晓。只是真的半分不在意吗,毕竟那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记忆,也无法抹去。
等陈言笙再次赶到沁心院时,远远便瞧见院子里三名围在一起正交头接耳的婢子。
此时雨已经停了,放眼而去都是潮湿和清寂,陈言笙略扫了一眼说得正起劲的婢子们,才不苟言笑面色沉暗地往魏沅卧房的方向走去。
“那边是怎么一回事。”
陈言笙意有所指,伫立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屋去。微微皱了眉看向守在门前,常侍于魏沅身旁的贴身婢子云萝,鸳琴。
见旁边的云萝只低着头不说话,鸳琴脸一白,像是犯了大错忐忑回道:“言笙公子,都是奴婢的不是,奴婢心里藏不住事,又不会撒谎,之前有姐妹好奇沁心院发生了什么事,打听您为何到沁心院来。奴婢一时嘴快就说漏了嘴。”
“她们三个不顾奴婢劝阻偏要跟来,就……就是这样。”
陈言笙见面前婢子害怕又自责的模样,即使有心斥责敲打一番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过去同她们说,让她们不要围在院子里私下议论,各自散了做自己该做的事去。”
“你,先跟我进来。”
陈言笙打发走了鸳琴,后又叫上沉默安静的云萝随他进屋。
同在一座宅院里,主院发生了大事,因着隔了距离消息也比较滞塞,作为客居之处的东院,南院,住在那边的人眼下却是不知情的。
自贺容仙失踪后的几年,以往繁盛的兰栖别业也几近败落了,那些家业私产也因贺暄,魏沅,周显三人的挥霍无度所剩无几。先前因削减开支遣散了十数人,偌大一个庄园如今后院前院加起来的奴婢也不足十人,自不能与从前同日而语。
等这头鸳琴将陈言笙的话转述给三名婢子,叮嘱三人千万谨言慎行,三人诚惶诚恐点头很快各归各位。
只令鸳琴想不到的是,离开的三人全是管不住嘴巴的,不肖半个时辰功夫沁心院中发生的悲剧,已伴着各种猜测和唏嘘在兰栖别业中蔓延开来。
从香蒲口中得知谢寰药对他的惦念,怀揣着欣喜的谢钦二话不说朝清露轩的方向奔去。那迅疾的速度让反应不及的香蒲只能加快步伐跟在他身后。
只她跟了一路,没一会儿就发现跟丢了人。看不到人又累的气喘吁吁的香蒲只得停下靠着廊柱歇一歇顺顺气。
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个时辰,从沁心院走出的陈言笙刚准备到闲鹤堂去向贺容仙回话,就被在福寿堂中侍候女君周婉的仆妇给请去了。
陈言笙当然知道福寿堂中住的乃是贺容仙的母亲,心中虽讶异对方为何要见自己,但也不敢怠慢。
去的路上陈言笙内心实则有些纠结。他看的出来贺容仙对这座宅院中的人都不怎么上心,他不会去妄加揣测,毕竟这是身为弟子的最基本该有的道德。可有一点他很肯定就是住在福寿堂的那位,显然并不怎么关心和在意自己的儿子,不然不会面也不露,不闻不问。
他这会儿被前头梳着一丝不苟发髻,插着一支银钗的仆妇领着去见那位不曾谋面的贵夫人,陈言笙心中难免有些抵触。
福寿堂离沁心院相隔一条回廊,跨进月门,映入眼帘的便是种着各种观赏树木,遍植各类花草的院子。
这时节一些菊开得正艳,另有一株秋海棠盛开着坠了满枝。
这里的主人一定是个爱花的。陈言笙瞥了眼石阶下大花盆里的几株养的极好,品相极美的茶花,如是想到。
“言笙公子,女君她素来就有个偏头痛的毛病,受不得半点忧扰。你说话回话的时候注意着点。”
“老奴听下面人说,郎主这次归来带回一个才貌非凡,年轻俊秀的弟子。方才老奴一见你也觉得丫头们所言非虚。”
“好了,你随我进来吧。”
被眼前仆妇先是敲打了一番后又一阵夸赞,陈言笙心情可谓起起落落好不精彩。只他刚要谦虚回应几句,就见仆妇已转开了眼迈步跨进屋内,丢了一句话后就不再理他了。
那趾高气昂的神情,真让素来稳重的陈言笙也始料未及,低着头讪讪地揉了下鼻子,跟着前方带路的仆妇举步走进厅堂。
陈言笙行至厅中就见高座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繁复精致绣工深衣,梳着灵蛇髻只簪了一只碧玉钗,容颜依稀可见年轻时清媚秀丽的妇人,妇人也生得一双瑞凤眼,眼底隐隐藏着一丝清傲。
面前的妇人大约三十五岁左右年纪,保养的十分得宜,一看就是不曾吃过苦常年生活优渥富足的人。只是妇人虽面如满月极有贵相,可惜眉眼冷淡双唇紧抿,无端就给人一种凉薄寡情的感觉。
陈言笙心思纯澈想什么一目了然,周婉不悦地敛了眉,到底忍着脾气没有斥责面前年轻人对她的冒犯,只是语气一沉指了指下首的位置。
“坐下说话吧。”
陈言笙察觉到了周婉的不快,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过于直白的打量,多有失礼之处。触及对方一双眼里清幽幽的冷光,当即作恭敬状。
真是太奇怪了,眼前不过一位看着有些纤弱的妇人,他竟因对方一个目光而心生惧意。
“抱歉!言笙不是有意冒犯您。还望您不要见怪。”
想不通的陈言笙诚诚恳恳地行了一个十分恭敬的礼,再没去直视主座上的妇人。
望着举止谦恭的晚辈,周婉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于是微抬下颌示意一旁的仆妇,为陈言笙布一份她自己亲手制作的果茶。
仆妇会意便退下了。
“嗯,是个知礼的。”
“别拘礼,坐吧。”
陈言笙这才依言上前坐下。他生的端俊又有着时下年轻文士的气度,即使只坐着静静不说话,也不会让人觉得木讷。
不一会儿去端茶的仆妇便入得厅来,将一盏梅子茶放在陈言笙左手边案上,而后又退至周婉身边目不斜视恭敬的待着。
周婉注意到陈言笙不着痕迹地觑了眼杯盏,不知怎的来了一点兴致。
“可是觉得这盏新奇。”
“这本是用来玩赏的,我瞧着好看,又正好缺套装茶的器皿这便用上了。”
“你尝尝看。里头的是我亲酿的梅子酱加了蜜,以煮沸的泉水泡的茶。”
说着也一直未将目光收回。
陈言笙被瞧的不自在,便端起白玉一样剔透的小盏,将里头琥珀色的茶汤放在唇边小缀了几口。
待那酸中带甜的滋味入喉,陈言笙眼里还亮了下,只是他没有多尝便自持地放下了。
上座的周婉见陈言笙不太放得开,也不在意。只突然话锋一转轻飘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
“这日子越发难熬了,也不知明年还能不能采到同样好味道的梅子。”
……
“沁心院那边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在这宅院里就是个无人问津,无人放在眼里的摆设,他们对我只是看着恭敬。”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这个做人阿母,做了长辈的却只能从底下人口中得知一星半点的消息。想来真是羞惭。”
“不过我该早就习惯才是。”
“亲生的儿子与我不亲,唯一的侄儿也是个不省心的。丈夫又早早走了。我自知天生福缘浅薄,更没有儿孙绕膝欢闹的好运道,便也不强求了。”
“沅娘她是个好的。也敬重我这个阿母,她这一去我还挺不好受的。”
说到此周婉抬手以手中的帕子掩了下眼角鼻间,做轻泣之态似乎真的很伤感。
陈言笙见状正欲出言安慰时,就听上座的妇人忽而止了泣音抬眸直视着他。
“听说你已经看过沅娘,阿暄的尸身,将他们好好安置了。”
“依你所见他们二人的死其中可有隐情,是否有疑。”
陈言笙被周婉问得一怔,正考虑要怎么回话,上首的妇人又突然开了口。
“好了,你也不必为难。我自有计较。”
说着眉头深锁地沉吟一瞬,很快又像无事人一般淡淡道。
“不管你怎么想的,心里有何想法,都必须通通打住。府衙那边自是不必去了。就当是他们自己命不好,对外就说二人突发急症没救回,这才不幸走了。”
“容仙那里就说是我的意思。”
“不管他在不在乎自己脸面,我这老婆子还要脸。”
“贺家丢不起这人,不能成了旁人口中的笑话。”
陈言笙从未见过如此强势的妇人,这自称老婆子的哪里有半点老态了。周婉的强势让他几乎招架不住,对方全程不给他插话的份,自说自话言语来回之间就给两条人命下了定论。
直到他被遣走离开福寿堂,在去见贺容仙的路上,陈言笙心里仍旧不能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