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容仙自回到容仙别业就不曾到过沁心院,而是择了闲鹤堂这处幽静雅致之所住了下来。
与往常一样用过朝食小坐了片刻的贺容仙去庭院中散了会儿步,便转去了墨书斋。他习惯在墨书斋不受打扰,花上半个时辰功夫写几幅字,只今日不知何故每每落笔转折处他都略有迟疑,笔锋滞涩难以运笔。
收了笔,贺容仙看着白麻纸上刚劲有余流畅不足的两行字,眉心不由一皱再没了继续的心情。
搁下笔将案上几幅写好的字拾起而后揉作一团,随手扔进桌案旁的竹篓内,便移步行至书案处拿了一本《佰草集》朝不远处的竹制藤椅走去,缓缓坐了下来。
自回到兰栖别业后,每日辰时陈言笙都会照例往闲鹤堂处拜见贺容仙,一是作为学生向师长表达关切和问候,二是听取贺容仙的教诲。比如有何疑惑不解之处,有何不懂的,或所悟心得都可同贺容仙说。
贺容仙无疑是个非常博学,负责任的师长,每次所授也总让陈言笙感到获益匪浅。
只这会儿陈言笙明显心事重重。全因不久前他方从东院用完朝食后出门,在经过那条往闲鹤堂的回廊时,就被从沁心院里头跑出的,两个神色仓皇的婢子给拦住了去路。
两婢子六神无主,一副受了大惊吓的模样,令陈言笙意识到其中必有隐情。
果然一番简单的询问,了解了事情原委,心知大事不好的他神色一沉,顾不上身后跟不上他脚步的两婢子,大步朝沁心院走去。
即便已有心理准备,在两名婢女引领下,入了屋内的陈言笙还是被所见的一幕震得愣在当场。
他哪里不知眼前的场景不是他这个贺容仙的弟子该见的,可事实是他已经看到了。他不知该如何去向贺容仙说明自己所见的情景,从来心思敏捷条理分明的他难得犯了难。
跟随贺容仙回到凤鸣山之前,他是不曾见过他的师娘魏沅的,自拜贺容仙为师,他便极少听贺容仙提起往事。之所以认出眼前手握匕首,双唇乌黑,嘴角溢血已不知死去多时的女子,就是他的师娘魏沅,全只因回容仙别业那晚他跟在贺容仙身后,撞见了大厅里的荒唐行止。短暂一瞥,当时他还在心里感叹了一番魏沅的美丽。只他哪里料到再见时,对方已经如此凄凉地和另一个男人死在了一起。
陈言笙内心不由生出一股涩然,望着魏沅已没了生气但皎美娴丽的面容,对方脸上不见痛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陈言笙不忍再看,于是将视线转到贺暄遍布暗红色血迹的胸膛上,看着那冷僵的尸身袍服浸染,仰躺在一汪血泊中,惨白着一张脸,分明死不瞑目的模样,饶是再如何冷静的陈言笙眼底也不禁一颤。
屋内一切都十分整洁并不杂乱,显然没有任何两人曾纠缠争执过的痕迹。陈言笙暂时没发现不妥之处,唯一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魏沅身边不远处的位置一个已经打开,里头已空无一物的木盒。
虽然对那红木盒子有些在意,可没有任何头绪的陈言笙只转过身去,吩咐了身后两个表情不一的婢子不要擅动现场任何物品,便转身出了门,往闲鹤堂这边来了。
陈言笙怀着复杂沉重的心情,踏进闲鹤堂的院子,没多时便已转到墨书斋的方向。
等到了书斋门口,陈言笙调整好心绪对着里头唤了一声,“先生,是我。”
说着便径直走了进去。
“是言笙啊。”
正斜靠在藤椅上品读《佰草集》中内容的贺容仙抬眸觑了来人一眼,见陈言笙已到了近前,遂直起身来坐着。
“看你步履匆匆气息沉重,可是出了何事。”
陈言笙未答只暗自呼出一口气,迈着步子走上前,朝着贺容仙恭敬行了一礼。等再抬起眼时已整理好了说辞。
贺容仙目光很深,似能看透人心。
对着那双旖旎莫测的瑞凤眼,陈言笙踌躇着竟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怎的,为何一副欲言又止难以启齿的形状。”
察觉到自家弟子不太对劲的贺容仙,抬眸看着明显心中有事的青年,低声询问。
面前一派仙风道骨,风雅隽秀的男人似乎有安抚人心的能力,陈言笙自觉滋生了勇气,沉吟一瞬便开了口。
“先生,弟子刚从沁心院过来。那边……出事了。”
说着便停顿下来,却没敢去看贺容仙的面色。
“先生,师娘她……去了。还有您的堂弟贺暄,也……,他们二人应已死去多时。”
“我不敢多逗留,这便前来告知先生。”
“先生,您请节哀。”
陈言笙话落敛了眉低下头去,立在原地的他似在等着什么。直到他听到对面贺容仙近乎冷漠的的声音响起。
“嗯,你说的我已知晓。还有何事。”
那无所谓轻慢的态度让陈言笙不禁一怔。一路行来他想了各种可能,就是未曾想到贺容仙会如此冷静漠然。抑制不住内心疑惑和不解的陈言笙,抬眸看向不动声色低着头正专注于手中书册的男子。
许是出于一种怜悯又或许是不忍,再开口的陈言笙语调也不禁拔高了许多。
“先生,死去的人是您的妻子,您的堂弟。”
不长的一句话是在提醒,也包含着他自己对贺容仙漠视人命的不赞同。
看来他这个弟子似乎并不了解他的本性。
他贺容仙是谁。自他懂事后便过早就继承了家业肩负起一家之主的责任,父亲的早逝母亲的忽视让他学会坚韧,更将他的一颗心锻造得足够百折不挠。从学有所悟到死里逃生,再到集道法玄学儒家,丹药炼制之心得,他活得随性也活得通透。人心是何物,世事他也早已看淡,红尘于他不过是过眼云烟。
可他的好弟子竟对他生出了怪责。本就不在意,他又如何能表现出在意来。
“沁心院那边的事交给你去处理。你若觉得有异便去府衙报备,你若觉得无异便为他二人操办一下身后之事吧。”
“你跟在我身边三年,该清楚我的本性才是。”
“生老病死都有定数,岂是人力能够随意左右。这世上每天死的人那么多难道我都要去在意,为此耿耿于怀,神伤迷惘感叹一番。”
“很多事我们尚且无法参透,既无从参透那便顺其自然。”
“至于他们的死是否真是无辜,上天自有论断。”
“我乏了,你先退下吧。”
“沁心院那边就辛苦你了。”
贺容仙说完便不再看陈言笙,掩上手中书册往旁边的小几上随手一扔,随即靠在竹藤椅上将两手放于胸前,闭上眼睛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