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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歌

花潭县旧事 兔子和玫瑰 4960 2024-07-11 09:41

  民国十三年,花潭县。

  正月廿二,本地最有名望的江老爷托媒人前往城西一商户家提亲。商户家的小姐名叫踏歌,在县城中学做教师,芳龄已有二十四岁,正到了愁嫁的年纪。媒人脸上笑出了褶子:“全县也再找不到更好命的小姐了。”原来,一位算命先生推测江家公子命中有大祸,要娶一位命格相符的贤妻进门,方能消灾解难。踏歌就这样入了江家长辈的眼。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商户两口子受宠若惊,媒人为安他们的心,又说:“老夫人也悄悄去学校看过踏歌小姐。哎呦呦,她见小姐穿着白色的时装,头上系着一株白紫相间的丁香花发夹,文文静静的,领着孩子们读诗呢。夫人回家和老县令一说,连赞姑娘是好人品。”商户两口子连道:“过奖,过奖。”

  被他们念叨的踏歌正在下学回家的途中。在这个时节,北方小城干燥寒冷,迟迟不放晴,压抑得人们心情郁郁。踏歌百无聊赖地走在路上,手里捧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花潭县城中央主路有一间装潢很漂亮的咖啡厅,这里发生过许多浪漫的故事。踏歌和往常一样在此驻足片刻,感受着人们的温馨与欢愉。正有几个青年人在咖啡馆里唱着生日歌,被围坐在中间的寿星是位英俊的公子。他看见了窗外的姑娘,发觉她心情不佳,出于安慰的目的,他隔着菱花窗端出了一小块蛋糕。

  踏歌怔怔地看着他。

  寿星问:“小姐,您不愿意和我分享吗?”

  踏歌忙说:“祝您生日快乐。”她接过蛋糕,有些慌乱:“先生,您很像我的一位朋友。您家里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呢?”

  寿星说:“我是独子。”

  踏歌低下头,说不清心中是失望多,还是庆幸多。

  咖啡馆的墙角蜷缩着三个小乞丐。最小的女孩子大约五六岁,舔着干裂的嘴唇,瞪大了眼睛看着踏歌——手中的蛋糕。好心的卖货郎跑了过来,在地上放了水和烧饼,这就是小乞丐的晚饭。在他的对比下,踏歌自惭形秽,也把蛋糕递给了小女孩。

  “大哥,这些孩子为什么不去福利院?”

  卖货郎好奇她竟有此一问:“小姐,您不是本地人?”踏歌没说话。卖货郎隐晦道:“城北的福利院现在被城防的姚司令接管了,那是个猥琐的老畜生。”他说完,只叮嘱小乞丐们晚上注意安全,便推着小推车吆喝着离开了。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小姐,你已经叹了三次气了。”踏歌闻言回头,寿星已经站在咖啡店门口。“你一定是个先天下之忧的人。”

  踏歌低着头,问:“眼看着世道昏昏,难道不该叹气吗?”

  寿星答非所问:“我曾经一个晌午叹了十八次气。可惜,叹气往往是我们无能为力的体现。”

  踏歌笑道:“你说得对,但我们除了叹气还能做什么?”

  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这时头顶乌云破碎,从缝隙中漏出一缕明媚的太阳光。

  踏歌点头道别,在她的身后,寿星突然喊道:“小姐!”踏歌纳闷地回过头,寿星有一双深邃的瑞凤眼,好像流转着无尽的心声:“希望你平安、开心。”踏歌怔忪片刻,回过神时寿星已经转身离开。

  踏歌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很晚。父亲郑重地通知她:“你迟迟不回来,亲事我已经做主答应了。老县令的意思,要你尽快将学校的工作辞了才好。江家是书香门第,产业也多,老县令深受大帅的信任,你嫁过去这辈子就不用愁了。”踏歌不为所动,父亲有些着急了:“婚事如果结不成,江家钱庄就会把我们的款子收回去,到那时只怕你弟弟的婚事也要黄了。孩子,你应该为家里考虑考虑。”他极少如此苦口婆心地对她,踏歌却冷笑:“爸爸,家里能不能也为我考虑考虑?”父亲重重地拍了桌子:“我这不是在和你商量!”眼看父女俩又要吵起来,母亲道:“以前你不想结婚,我们没有逼你,但你毕竟年纪不小了,江家少爷是位读书明理的人,和你必定谈得来。”

  踏歌告诉母亲:“我知道的江少爷却有所不同。”

  江家的少爷江栈是花潭乃至全省的风云人物,踏歌偶尔会听同事们指着八卦小报谈论他。江栈是花潭乃至全省出了名的美男子,更兼才华横溢,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但有智慧的长者却评价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出身于簪缨诗礼之家,却长成了荒诞不经的性格,喜爱繁华,放浪形骸,蹲过班房,闹过祠堂,混迹下流场所,交好妓女和工人,这个时代最坏的年轻人就是他这个样子。据说,他还是个不久于人世的病秧子。

  母亲一时没了主意:“虽然如此,这婚事实在不好推辞。盼弟,你就委屈委屈……”

  踏歌立刻沉下脸:“您如果不记得我的名字,我可以帮您回忆。”

  最终,踏歌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在父亲的责骂和母亲寻死觅活的哭嚎中,不咸不淡地点了头。

  小弟担心踏歌的婚事,费了好大的劲去打听来了消息:那位江少爷很不愿意听从父母安排的婚事,大闹了一场。他纵然不正经,但靠着那点不正经的职业足以养活自己,以至于江老爷根本无法约束他,江夫人以死相胁也劝不回儿子,闹得整个江家鸡犬不宁。小弟非常生气,踏歌却不以为意,反倒佩服江少爷不拖泥带水的行事作风。

  半月后一个难得的好天,踏歌带着学生来到乡下农田采风。

  此时正是花潭县的春耕节,农田里一派热火朝天。

  学校的孩子们自小没吃过苦,连草和菜都分不清。踏歌老师说,希望大家能实地体悟悯农两首的诗意。但在他们看来这是多此一举:“我们学会诗的格律声韵还不够吗?反正我们永远不会种地为生,为什么要学这些?”

  “这么说,你将来想做什么职业?”

  孩子抱着踏歌的胳膊:“我想当老师,就像您一样。”

  接着,孩子们纷纷谈起梦想,有人想当医生,有人想做掌柜,有人想成为海员,也有人想做校长。踏歌反复确认:“难道没有同学想做农民吗?”班长说:“老师,农民很辛苦,又很贫穷。我们努力学习知识,是想过更幸福的生活。”一位女同学随即质疑:“在学校里,辛苦的同学可以取得好成绩,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为什么辛苦的农民却适得其反?”最机灵的孩子猜想:“也许农民的收成要依赖气候,而气候是不由人决定的。”大家列举了各自父亲的工作,有掌柜,有会计,有大户人家的总管,有德高望重的乡绅,谁都不需要靠天吃饭。接下来,他们又一起讨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分,但谁也想不到答案。

  不过,这番讨论让孩子们的内心产生了不小的感触——虽然他们未必明白这种触动源自哪里。班长代表大家向踏歌申请,允许他们帮叔叔阿姨做一些农活。踏歌自然乐见其成。但哪有农户真的敢支使这些公子小姐,每个人都敷衍了事。孩子们正灰心的时候,远处突然有人高喊:“谁来帮我除一除草?”他们立即兴高采烈地奔了过去。

  踏歌循声望去,竟看见了咖啡馆的那位寿星,于是她也过去帮忙。她很多年没有下地农作了,笨拙地摔了个嘴啃泥,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寿星搀起她,弯腰替她卷起了裤脚。

  踏歌的心突然一软:“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寿星腼腆一笑:“谢谢您还记得我。请问小姐芳名?”

  “我叫踏歌。”

  “您就是……”寿星愣了一下:“我认识一个人也叫踏歌。”

  踏歌很惊讶:“真的吗?我的名字并不常见。”

  学生取笑他们:“老师,这是搭讪女青年的新方式。”

  寿星哭笑不得:“人小鬼大!”

  薄暮时分,农田上开始收工。

  学生陆续被家长接走。踏歌给他们留了一个思考题:“如果没有人务农,那我们——医生、海员、老师,我们这些人该从哪里获得食物呢?”

  寿星由衷赞叹:“您真是一位好老师,我想您的学生一定会成为高尚的人。”

  “教育学生是我应尽之责。先生,我还没请教您高姓大名?”

  “我叫江栈,您前些日子应该听说过我。”

  “……”

  踏歌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青年——她声名狼藉的夫婿。初见那天,他穿着西裤衬衫,挺拔清隽,芝兰玉树,在高档咖啡厅消遣;今天他一身破衣烂衫,在日头下挑水、除草、犁地,满脸泥泞,大汗淋漓。

  他们站在树荫下。落日西斜,天边泛着淡淡的橙红色的光,不远处的农户已经燃起了炊烟。田垄上的大哥喊着:“女先生,阿栈,家里吃饭去!”大婶揪住他们的耳朵,笑骂道:“快走快走,不要打扰人家。”众人发出了善意的调笑。

  江栈问:“我们边走边说?忙了一整天,我肚子已经饿了。”踏歌捂着肚子,咽了咽口水。两人并肩朝着村里的饭堂走。短暂的沉默后,踏歌先打破暧昧的气氛:“没想到我们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江栈点头,说:“我本来想约您聊一聊。我实在不明白,您这样的新女性为什么会答应江家的提亲?”踏歌心说你真是明知故问:“江先生,您应该猜得到你父母是如何提亲的,我又有几分做主的权利。”江栈却道:“您不像是屈从于这些压力的人。”踏歌笑道:“我们只有一面之缘,您凭什么自认了解我?”

  江栈直视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对不起,我无意冒犯你。上次我们见面,你手里拿的书好像是安娜卡列尼娜。我也很喜欢这本书。”

  踏歌沉默片刻,道:“是我该说对不起。我很遗憾婚姻不能自主,但为了更重要的目的,这点遗憾是可以容忍的。”

  “有什么事情会比自主和自由更重要吗?”

  “但您捍卫自由成功了吗?三月初六那天,即便你不出现在婚礼上,你父亲也会让我和一只公鸡拜堂。既然我们抗争无效,为什么不换一种方式?”

  踏歌打量着江栈的神色,见他有所动容,再接再厉道:“倘若的确如我所想,你和令尊的关系并不和睦,那么我会是你和家庭抗争的帮手。”

  “那我们就试一试。”江栈似乎被踏歌说服了,但他又补充:“如果你改变了主意,请随时告诉我,我会为你解决后顾之忧。”

  踏歌玩笑道:“江先生,你是彻底地看不上我吗?我对您却很有好感。我有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原本十分仰慕您的才学。”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饭堂门口,大婶替他们盛了饭,又悄悄端出一盘油辣椒,冲江栈使眼色:“小江,这是特意给你留的,可别让他们兄弟几个看见。”江栈顿时喜笑颜开:“谢谢大婶,我一口都不给他们留。”说着便将一碟辣椒倒进米饭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踏歌失神片刻,低声道:“你也爱吃辣?”江栈已经被辣得说不出话还,边流眼泪边点头。踏歌见他这副滑稽的样子,忍俊不禁:“你真的很像我的那位朋友,我几乎要怀疑你们是一个人了。”江栈迷茫地望着她,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念头,便主动问:“是什么样的朋友?”踏歌似有些伤感:“一个很固执的朋友,是我曾经深爱、也深爱我的朋友。”青年人总爱听风花雪月的故事,江栈意欲再问,但踏歌却不想多说了,她为江栈打了一碗凉茶,转移了话题:“我把这件事从头想了想,江先生,你似乎是在帮我。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这么好心吗?”

  “像你说的,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江栈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无限的真诚:“我希望能让你开心。”

  踏歌望进他的眼睛,看见一片黯淡的薄雾。

  *******************

  2002年,某省道上。

  萧征从疗养院探望妻子回来,神情十分落寞。妻子的怪病日益加重,她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变形了。医生和岳父一再劝说他让妻子安乐地离开,他已渐渐难以支撑。可是,死亡难道真的是解脱吗?至少对于萧征而言,只有活着的妻子才能给他荒芜的人生一点慰藉。

  人总是自私的。

  红绿灯路口,萧征停下了车。他想拿副驾的文件浏览,目光却被一个紫檀雕花木箱吸引了。这只箱子是他今天收到的快递,寄件者没有署名。好奇心驱使他打开箱子,扑面而来的厚重潮湿的霉味,让他立刻想到了老疯。

  这怎么可能呢?萧征暗暗笑自己的联想。箱子最上层是一个精巧的本子,页脚有烧焦的痕迹,每一页写着短短的一两句话、几个字,不像是草稿,更不像是记录。萧征随意翻看着笔记本,红灯进入倒计时,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的一页,上面写着:

  昨宵踏歌处,连臂唱刀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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