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栈把踏歌从狱中接回家。
顾念谭隋的旧情,大帅没有追究踏歌的罪,也没有迁怒江家。然而,树倒猢狲散,自从老县令卧病后,往日里孝顺的弟子们鲜有上门。不过几日光景,繁华的府邸已经变得一片死寂。
院子深处偶尔传出凄婉的歌声。管家说,这是夫人在给小姐唱安眠曲。
踏歌牵着江栈的袖子,沉声道:“我对不起婆婆。”
江栈安慰道:“别多想,先去洗个澡,除除晦气。”
江家佣人们对主人无比爱戴,大帅府的事情他们有所耳闻,面对气病老爷、逼疯夫人的踏歌,他们很难和颜悦色。这令踏歌有些伤心。她蜷缩在浴桶里,目光随着氤氲的水汽飘散。过了很久,她从昏迷中醒过来,江栈端着一碗姜茶在床边守着她。
“我不是有意冒犯你,但你昏倒在浴室里了。”他的脸颊有些红。“我只能把你抱出来。”
踏歌怔怔地看着他:“阿栈,你为什么不怪我?”
江栈摇头:“我以什么立场怪你,是浸月的弟弟,还是我父母的儿子?”
“那你怪他们吗?”踏歌朝门口路过的佣人瞥了一眼。“当年,这些人无不为你父亲的胜利欢呼叫好,他们背叛了姐姐。”
江栈沉默片刻,坦诚道:“我确实有怨,但不至于恨。每个人都更爱自己身边的人。你我心疼浸月,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好人、她有冤屈吗?我想不是的,我们的悲伤来自与她的相识相知。而那些与她素无交往的人,会去支持他们熟悉的、信任的人,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照你这么说,她就白死了吗?难道我们就不能恨一恨谁,好排遣痛苦吗?”
江栈无奈地说:“自欺欺人没有意义,找替罪羊不能解决问题。你应该坦然面对你的愧疚,这样才能走出来。”
“愧疚?你高看我了,我怎么会有愧疚。”
“你杀大帅,不是因为愧疚是什么?你模仿她的样子,从衣服、发式,到习惯、爱好,她读的书,她喜欢的食物……你处处学她,但是你很清楚,哪怕你活成第二个谭隋,哪怕你杀了所有对不起她的人,你的痛苦仍然无法消退。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想告诉你,她始终把你当妹妹,她生前说的全是喜欢你的好话。”
踏歌蓦地变了脸色:“江栈,我真的喜欢你,也真的讨厌你。”
江栈本有很多话想问她,但想到她给大帅下毒时疯狂的神情,生怕触及她内心的脆弱,一时也不敢多言。
三天后,时煜来探望卧病的老县令。正巧恩师沉睡未醒,时煜默默站在病床前。不多时,管家带着医生来做针灸,他便顺势告辞,去书房找表弟叙话。
今天修明日报的金融版面发布消息,省城的大富翁商行长在债券市场中输得一败涂地,夫妻俩不堪重负吞金自尽。他的儿子不得已变卖家产为父亲还债,报纸附上了商公馆的拍卖信息。据八卦称,商毅为了保住家产曾去大帅府求助,却遭到了前岳父的羞辱。好在帅府的老管家宅心仁厚,给了他些银钱度过难关,总不至于流落街头。
这些日子以来,江栈既要照顾病重的父亲和发疯的母亲,还要兼顾报社的工作,数日下来,精神难免萎靡不振。时煜看着弟弟憔悴不堪的神情,心想,商毅这个仇人倒霉至少不算坏消息,便说:“他当年火上浇油害你姐姐,今天这遭算是报应不爽。”
“浸月没有向我提过他。”
在他们短暂的相处中,浸月说她有一位待她恩重如山的养父,有一位心爱的义妹,有一位慈爱的老管家,有几位事业上的知己好友,但她半个字也没有提到商毅。
出于对姐姐最后那段生命历程的关心,江栈找到了商毅早年的书童兼跟班。小书童去年被商家辞退,在纺织厂找到了糊口的工作。纺织厂的老板带着他来见江栈,这让书童不敢怠慢,知无不言。
“您和少夫人真是太像了。”小书童经常见到谭隋,不免露出怀恋的目光。“少夫人……我是说谭副官,她对我特别好,我和我妻子也是她介绍相识的。”
在小书童的娓娓讲述中,江栈知晓了姐姐的婚姻往事。
“当年,商行长因为公务结识了谭副官,对她赏识有加,一心想要她做儿媳妇。商少爷原本是拒绝的,但他机缘巧合下遇见了谭副官,居然一见钟情,便煞费苦心地开展了追求,屡次被拒绝也不气馁,在当时传闻笑谈。”
“这么说,他是用诚心打动了我姐姐的爱情?”
“正是如此。”小书童讲道,“谭军驻扎花潭不久后,西边的几个村子突发瘟疫,消息传开时已经病死了两个年轻人。人们想要从灾区逃离,军队则封堵了四面八方的出口,对峙非常激烈。后来,谭副官带着几名医生进了灾区。她是大帅最喜爱的女儿,有她在,就意味着大帅不会放弃灾民。人们才渐渐稳定了情绪,开始接受医生的治疗。”
江栈虽然听说过许多谭隋的传闻,但这样具体的细节还是第一次知道。他面露感佩:“真没想到,浸月外表楚楚可怜的,竟有这样大无畏的魄力。”
时煜未曾见过谭隋本人,奇道:“谭副官是驰骋沙场的女将军,处理政务又雷厉风行,照你这么说,那是人不可貌相了。”
江栈去抽屉里取了一张照片:“这是昨日大帅府的老管家送给我的。”他指着照片中的女子给时煜看。“你瞧,听说这是她在香港读书的时候,和同学们去教堂做义工,她的朋友借了一台相机,偷偷在她身后拍的。你如果见过她,一定会喜欢她。”
时煜看着照片,又看着江栈,目瞪口呆:“太像了……”
小书童黯然道:“谁能想到,花儿一样的女孩子说没就没了呢。”
江栈道:“可是,这瘟疫和商先生又有什么干系?”
小书童便接着讲:“谭副官进入灾区月余,灾情渐渐得到了控制,她却不慎感染了瘟疫。她在战场上的旧伤还未痊愈,性命危在旦夕,大帅硬是要闯进警戒,但被手下死死地拦住了。也正是因此,他们没有顾得上拦商少爷。在灾区里,他陪伴谭副官度过了生死一线的时光,谭副官被感动了。来年春分瘟疫散退,他们和几百个健康的村民一起齐齐整整地走出了灾区。第二天,谭副官就牵着商少爷的手向大帅提亲了。”
江栈和时煜对视一眼,一时都有些羡慕,但转念想到两人后来反目的情景,心中五味杂陈。
小书童继续说:“他们一度感情很好。只是后来,商少爷喜欢上了另一位姑娘,据说……据说谭副官也并非忠贞不二,他们的婚约只能惨淡收场。”
江栈追问:“据说?”
小书童惭愧道:“说到底只是商少爷的一些疑心。他有一次和大帅的近卫喝酒,那当兵的酒品不好,两杯黄汤下肚就胡说八道。”
“他说什么?”
“总归是一些陈年旧事,大约是谭副官心中另有所爱之类的胡话。他酒醒了就全忘了,商少爷却记在了心上。”
“那他没有找谭副官求证吗?”
“我也这么劝商少爷,但他说,这样的事情怎么好开口问呢。”
“他是不好问,还是不想问?如果那些传闻属实,他就可以毫无愧疚地另觅新欢,是不是?”
小书童低着头:“这种事情外人哪里会知道。”
时煜不忿:“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落井下石。”
江栈想起另一个重要的人:“那商毅的女朋友呢?”
时煜说不认识:“这件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唯独那位女朋友被保护得严严实实,没人知道她是谁。”
这大大出乎江栈的预料:“如此看来,商毅也算是有情有义。”
小书童尴尬地说:“这倒不是商少爷的贡献,是司徒社长下令知情者封口。”
这时,踏歌拿着一沓教案走进房间。小书童一见她就惊呼:“踏歌小姐,您怎么在这里?”踏歌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认出眼前这个人是谁,表情立刻变得很难堪。
江栈起身接过她的教案,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感到一阵冰冷:“你病了?”
踏歌手足无措:“我没事。我有话跟你说。”
她的异样表现得太明显,此景此景,谁还猜不到缘由?时煜强压住心中的愤怒,向江栈使了个眼色便带人离开了,徒留夫妻二人相对无言。
江栈为她倒了一杯茶,打破沉默:“讲了一上午的课,先润润嗓子吧。”
踏歌强装镇定。她希望江栈质问她、责骂她,但她迟迟没有等到。他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静静地等待她的陈述。
这样的对峙持续很久,踏歌首先支撑不住了。她顺着桌沿缓缓滑坐在地上,伤心地捂着脸:“这件事埋在心里,从知道你和浸月身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等你问我。”她知道,她和江栈的爱情即将崩溃。“我只是希望这天晚一点到来。”
江栈慢慢蹲下来,将临近崩溃的妻子揽进怀里。
“好了,踏歌。”他说,“别哭了。”
己亥年,山脚下的一对夫妻在河边捡到一个女婴。他们把孩子抱回了家,拆下她襁褓里的金和玉换了钱,又给女婴取名招娣,希望她为这个家带来好运。起初,二老对女婴还算不错,但这份不错持续不过半年,他们的孩子出生了,同样是一个女儿。父亲痛骂母亲肚子不争气,看着家里的两个女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做慈父的心了。
姊妹俩在父亲无休止的醉酒和打骂中相互扶持着长大。五年后,母亲如愿地生下了一个男婴。招弟与盼弟的第一个使命完成了,从那以后,他们又有了新的使命,那就是无微不至地照顾弟弟。弟弟两岁那年得了罕见的厌食症,父亲把招弟和盼弟撵到山上去采药。姐妹俩没有见过那味药草,在山上找了一整天,筋疲力尽的他们落到了猎人的捕兽夹中。她们拼命呼救,可是这里山高林密,人烟稀少,一个白天过去,又一个黑夜过去了,始终没有人来救他门。盼弟年纪小,伤得也重,饥饿使她眼冒金星。招弟不能看着妹妹被耗死,她咬牙挣开了腿上的捕兽夹,望向远处的一座峭壁,那里有一株硕果累累的树。盼弟说:“招弟,别去,你会摔死的。”她用力地提起精神,试图说服姐姐:“我不太饿的。”招弟不信邪,她一瘸一拐地向果树走去。她的腿不停地流血,走了一会儿就摔倒了,再也站不起来,她就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不知过了多久,盼弟被一个果子砸醒了,姐姐趴在树上向她扔果子。盼弟开心极了,饥不择食地啃咬起来。迷迷糊糊中,她看到那棵树在剧烈晃动。她想提醒姐姐,但嘴里塞满了果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努力地吞咽着,两只手比划着动作,但招弟没有看她,她还在伸长了手摘果子。突然,粗壮的树梢断裂了,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尖叫,招弟和树梢一起跌落到山的那一边。
第二天,上山收网的猎人救下了哭昏的盼弟。猎人听了她的讲述,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可怜的孩子,告诉她:你的姐姐想必已经死了。
招弟的死亡让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很难过,他们喜欢招弟。尤其是村头那个屡次科举落地的老秀才,其他孩子都嘲笑他是个疯子,只有招弟愿意坐在他身边学史。
父亲虽然不喜欢两个女儿,但招弟的死也让他很惋惜,这个闺女六七岁就展现了美貌的雏形,将来一定能卖个好价钱。这几年来,在养女洗澡时光明正大地偷看已经成为他贫瘠生活中最大的刺激,他常常趁黑摸进招弟的房间,在养女惊恐懵懂的目光中揉搓着她幼小的身体,咧着一口黄牙,得意地说:“我早晚搞死你。”同样因为这个缘故,母亲在给招弟烧纸的时候,心里偷偷骂了许多遍:“死得好。”
招弟离去后,盼弟成了唯一的女儿。她常常偷偷跑到山的另一边,坐在山脚下一等就是一整天,唱着招弟教给她的歌,期待着姐姐出现。有一天,唱歌的盼弟被七十岁的王财主看中了,他来到家里提亲。盼弟盼来的弟弟有体贴姐姐的心,抡动棍子把王财主赶出了家门。弟弟一言不合就爱打架,无论盼弟怎么劝都没用。没过多久,他竟然打到了王财主孙子的头上,被王家押着偿命。为了换回三代单传的宝贝儿子,父母将盼弟绑着送到了王家。
出人意料的是,在盼弟被王家家丁押着拜堂时,一群当兵的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为首的领导替弟弟赔偿了钱,勒令王财主不许为富不仁、欺男霸女。当兵的把盼弟送回了家,狠狠地警告了她的父母。因为担心盼弟再被王财主找麻烦,当兵的帮他们在县城安了家,又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金银。
当兵的告诉盼弟:“谭隋小姐让我们来找你。谭隋小姐就是招弟,她很快会来看你的。”
盼弟立刻嚎啕大哭。从招弟离开后,她再也没有哭过了。哪怕是被按着脑袋和七十岁的老恶鬼拜堂,她也瞪大了眼睛没掉一滴眼泪。直到此刻听见招弟的名字,许多年的委屈全部倾泻而出:“姐姐为什么丢下我!”
当兵的耐心地哄着她:“招弟受了很重的伤,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我家将军找了很多大夫给她治病,直到最近她才慢慢想起往事。她现在住在很远的地方,一想起你,就拜托我快马加鞭来找你了。”
招弟果然很快就来了。她穿着丝绸衣服,看上去已经是一个尊贵的小姐,身边跟着一位不怒自威的将军。父亲吓得瑟瑟发抖,生怕将军一枪毙了他,但招弟想起来的事情实在有限,她只记得自己有一个妹妹,记得自己是个弃婴,记得养父经常喝醉酒打骂她——但这种坏事她不会告诉将军。养父劫后余生,再不敢胡来,拿着将军给的钱安心地做起了小生意。
招弟已经有了一个新名字,是将军取的,叫谭隋。这个名字比招弟盼弟好听多了。盼弟很羡慕,让姐姐也给她取个名字。招弟,不,谭隋此时已经读了许多的书,也跟随将军征战四方,看到了世事沉浮。她在本子上写下一首诗:昨宵踏歌处,连臂唱刀鐶。父母点头哈腰:“踏歌,快谢谢小姐赐给你名字。”
踏歌艰难的命运从此改写。她有了好听的名字,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走进了有钱人家孩子才能进的学校,渐渐成长为一位美丽的少女。中学毕业那年,她和年长几岁的外语老师确立了恋爱关系。老师想带着她去省城发展事业,他们在一所基督教学校里找到了教职。但踏歌被父亲拦住了,他认为女儿的婚姻可以派上更大的用处。由于父母以死相逼,踏歌不得不含泪与恋人分别,留在家里操持生意。
这样过了几年,谭隋突然回到了花潭。
姐妹俩温情脉脉的友谊结束了踏歌的寂寞。她听从姐姐的意见,去县城中学应聘成为了一名老师。父母对此非常愤怒,但他们畏惧谭隋,只能隐忍不发。这副欺软怕硬的嘴脸激怒了踏歌,她以渔夫为笔名,在修明日报上发表了一则故事,以辛辣的笔触狠狠地讽刺了既强势又怯懦、既专制又猥琐的父亲。文章一经发表,立刻获得了极大的共鸣,渔夫渐渐成为了报社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
而此时的谭隋已经是谭军的二把手,权势煊赫,身兼重担。她集结了十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一个响当当的政治团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花潭县掀起了一场飓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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