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的初春仍是寒冷的,刚过完新年没多久,街上本应是一派热闹景象。但今日却有许多人们舍了喜庆的红衣亮绸,着了深色的衣服系上了白色的腰带,手里拿着纸花站在城南的街道两侧,有序地一直向上延往馥府。
巳时一到,馥府开了大门,檐上挂着的白灯笼随着大门打开的瞬间轻轻摇晃。
两个小厮着了白衣先出来分别站到了门两侧,低着头等待人出来。片刻,在左右两侧小厮侍女的围拥下,馥夫人和馥行岚走了出来,后边跟着一队人抬了口楠木棺材,见此人们皆是面色凝重——馥沉松一生承了馥家世代的淡泊,四十余年的人生中帮助了杭城的百姓不少,解决了许多大小事宜,馥家所开了几家店铺亦是杭城的一巨头,一直以来都深受官家和百姓的爱戴。如今他患了病,久病成疾无法根治,才短短不到一年便去了,徒留馥家夫人和馥行岚这一根独苗,二人性子本亦是不悲喜于色,今个一见却瞧出了一丝悲伤。
人已去,终是逃不过生老病死一说,虽自幼被教导不必过分哀伤,向前走出逆境悲伤才是最好的,但人总会沉溺在过往中无法自拔,毕竟振作比颓靡好太多,也难太多。馥行岚一路凝色,母亲也沉默无话,她看着父亲的棺下了土,明明一年前自个才刚回来,父亲带了自己去北平后,回来还说要多教自己一些处世之道。馥行岚想过任何形式地将留洋学习到的种种说予父亲,但就是没料到却是在病榻前忍着难过,提着精神笑着说起。还未同他再恣意地对棋论道、评书作画,父女便天人永隔,再无归期。
一点一点的土慢慢覆过了棺材直至被填平,刻好的石碑被安立在了土上,馥行岚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然后沉了眸子,抬头看向墓边生得茂盛的两颗古松,心愿松落沉土,守得父亲九泉碧落间,常伴清风小松枝,能在那边仍旧作乐洒脱,无忧无愁。
距离第一次来着北平城已过去了五年多,这五年之中,什么都变了——馥行岚的父亲去世了,家中只有她一个孩子,虽说家底尚可,随意打理些店铺也是一世无忧,但馥行岚决意自己出去闯荡,母亲席氏一直是位安逸且开明的人,知晓女儿的决心,便欣然放她离去,而产业就交由信得过的老人继续操办,自己没多久就隐居去了。
馥行岚来到了那个记忆中繁华的北平,经过种种原因,她自己决定开一家风流所,会暗中收容一些无家可归但有才艺的人,培养起来留用。但这不仅仅是家只卖艺不卖身的风流所,馥行岚凭借自己的才气和积攒的人脉,开始与各方打交道,用赚来的钱收集一些稀奇古玩,常常请人来品鉴,来得的人多了,慢慢地名气也打出去了,接受到的消息越来越多,流通的快,命也是在刀尖上走。但谁也不敢动她,可她也不能倚靠任何一方势力,这是规矩,是互相维持着的平衡,风光无限的表面,谁也不知道她一个女子为什么要这么做。看着有多么风光无限好,背地里承了多少压力前行,馥行岚深知自己进退皆得三四后行,日夜都在未雨绸缪间度过早已快拖垮她的身子,多少夜中她辗转难眠,心悸忽得抽疼,回忆似泉涌袭来,又恨自己不够坚韧,总在深夜墨色中,望月怀远。
感受到那时熟悉的酸涩感,馥行岚睁眼深调了呼吸以缓平心绪,但泪早已留落,两行清泪皆凭它去留,只再看向窗外欲收一目青苍白云沉静,却一眼瞥见有个人伫在阁楼下。这应是条鲜有人过的小巷,却是一人长衫而立,打伞望向了自己。瞳孔在低头看去的同时不禁放大,那人似启唇说了些什么,但馥行岚并未听清,只觉得自己的大脑嗡嗡作响,已是对望无言,神色难平。
这般模样被瞧了去,若是换做别家的小姐,怕是要早恼得羞得回了屋里去,哪还会停在窗边继续让人看下去?而馥行岚就在微微怔神后,歪头轻笑道,“下午好啊,叶重。”
叶重没有回应,而是收回目光放下了头,撑着伞走过了这条小巷,真到再看不见。
馥行岚反而淡定了不少,捧着花茶趁热又饮了几口,不一会儿,绯菁便来敲了门,心知是人来了,便也下了窗边,理了衣裳出去会见。
自上次他坐在这办公室的那张椅子上,还是那中秋前来邀自己的时候了。绯菁放下了茶水,却没有马上退出去,见馥行岚对她笑着点了头,她才犹豫地离开了。
手中拿过了一摞资料整理了一番,“这些是这半个月的一些可能对国党有帮助的情报,都没什么急事儿,请司令和局坐不用担心。然后她择了几张递给叶重,可对方却没有接过。
“怎么?”馥行岚有些不解,挑了挑眉道,“你怕没问到什么值当的消息不好交差?”
虽说从前来问的那位委婉提过,但官家心里清楚青梢阁的分量,只一次那人便不再敢油嘴滑舌地想多讨消息去邀功了。这叶重头次接手这问例,许是有些顾忌。
他摇了摇头,“消息先放一放吧,行岚姑娘,今天是否有空同叶某共进晚餐?”
也不知是在他那声“行岚姑娘”的亲疏得体的称呼中没反应过来,还是对他突然提出的邀请正思考如何回应,一时间并没有开口。叶重也不急,只端茶品了两口,抬眼又将馥行岚的举动收入眼底。终于,她闭眼深呼吸了一下,无奈睁了眼道,”好,晚些再去。”
“我等你——若是这里不便我候着,我可以换个地方。”叶重微笑着,双手交握在身前,俨然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态。
馥行岚站起身来走到叶重面前,“不必客气,你随意在这厅内走动或坐哪儿听听曲就行,我让人为你备些茶水点心。”
“那就麻烦你了。”他也不拒,乖乖跟在馥行岚身后出了办公堂,同她唤过的桃依领着去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