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下子冲了过去,外面传来一阵惊呼。顷刻间,顾绮罗睁开眼,却意外的瞧见一抹狼狈跌坐的地上的身影。
在最后一刻,蒋琮桓终究还是让开了。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嘶吼的嗓音里每一句都是彻骨的恨意:“蒋怀南!你不得好死!”
顾绮罗惊惧的收回视线,却见蒋怀南已经安然阖眸,唇角微微抿着,情绪皆无。车上无人敢说半个字。顺着夹道两侧法国梧桐的阴影过去,顾家的小洋楼渐渐的近了。
蒋怀南提步下了,说:“我送你。”
“啊?”她一愣,“不用了吧,就在……”
可蒋怀南哪会给她辩驳的机会,甫落地便踩着一地细碎的光影踏上了花岗岩的台阶。顾家顺着一脉起起伏伏的山势种了满地的茵茵绿草。
“你着人寄来的信,我看过了。”蒋怀南说,“明明隔着这么近,为何要写信?”
顾绮罗捏着裙摆,小声道:“不好意思当面问……”她轻咬下唇,“我总觉得自己有点幼稚,那么简单的事情,却总让我觉得烦恼。所以……”
蒋怀南静静的望着眼前的少女,她略略垂首,一对莹白的耳尖浸润着点点的绯红,语气轻柔而娇俏,蓬松的卷发高高束着,用简单的发圈而挽起,一路行来有些乱,却带着蓬勃的朝气。
“你想要的答案,我不能给你。”许久,他淡淡道。
顾绮罗显然有些失望:“麻烦四少了,是我……是我唐突了。”她手指不安的交错在一起,拧了又拧。
“一切都顺从自己的本心,不后悔就好。”
路,是自己走的。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充满了变数。而他,并不能代替她选择。他留下这句话便走了,但听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追了过来。下一秒,顾绮罗挡在了面前。
“蒋怀南!谢谢你!”她明亮的眼眸里充满了欢喜。
蒋怀南动了动唇,并没有说话。谢什么呢?她要谢的只有自己。
“还有个问题,你是不是猜到了,蒋琮桓肯定会躲开的?”她轻声道,“我相信你不是那种人,蒋琮桓一定是误会了。”
蒋怀南微微垂眸,半晌,扯唇一笑:“回报社好好呆着,等我请到了孙成毅,第一个找你。”
顾绮罗大喜:“当真?!”
“自然当真。”
他估摸着时辰不早了,便又叮嘱了一句:“多听话,少折腾。”岂知没走几步,他就听到身后的小嘀咕。
“怎么跟老妈子似的……”
这丫头!
他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唇。谁料车中的司机看得眼珠差点脱眶:“督军莫不是中邪了吧?他何曾这般笑过?”
副官难掩诧异,而当蒋怀南面无表情的回来时,他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督军不是中邪了,怕是……
“回蒋公馆。”蒋怀南淡淡的扫了一眼满脸错愕的司机,“怎么?”
“没,没什么!”
司机悄声哀嚎一声,怕是回了蒋公馆,才是一场真正的腥风血雨。
*
顾绮罗才进门厅,顾母就迎了过来:“绮罗,你可回来了!我都担心死了,天天提心吊胆的,生怕你吃不饱穿不暖的!我……”
“胡说什么呢。”顾青山原本坐在藤木摇椅上抽着杆长烟,此时不禁打断她,“绮罗跟着督军去的,哪里会不好?”
顾母不悦:“你知道什么呀,督军那种男人,糙得不行,怎么……”
“哎呀妈妈,放心吧,我好着呢。督军去的是绥宁,那地儿虽然不如咱们这儿,但民俗风情,也有趣着呢。”为了安抚顾母,她并不介意把谎话随口捻来。
顾绮罗才说几句,顾母就又把话头欢欢喜喜的扯了回来:“绥宁那地方飞沙走石,人肯定都不怎么地,你就不觉得,咱这儿的……更瞧得上眼?”
顾绮罗闻言一阵头痛,她求救似的望着顾青山:“爸爸,督军有话让我转达给您。”
蒋怀南若是转达,必定是有正事了。顾母只得讪讪放弃:“绮罗,一会儿记得下来呀,妈妈叫王妈去天津路给你买炸油糕去了,你不是很喜欢的嘛?”
“妈妈真好。”
她笑眯眯的在顾母脸上蹭了蹭,却被嫌弃似的避开:“哎呀呀,你看看你,当心把我的香粉给蹭花啦,这可是宋姨太给我……”顾母说漏了嘴,扯了绢子摆手,“快去吧快去吧,和你爸爸说说,你到底在绥宁干了些什么。”
顾绮罗跟着进了书房,掩上门。
“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顾青山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你这丫头。”
“爸爸,蒋琮桓的身份到底是什么?”她直入主题,“四少说,蒋琮桓是他哥哥的遗孤,他便发誓,要抚养蒋琮桓长大。”
顾青山一愣,烟斗里的灰扑簌簌的掉了下来,他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你问这些做什么?”
“爸爸,你告诉我吧,我就是想知道!”
顾青山叹了口气:“四少都这样和你说了,自然就是真的了。蒋琮桓是蒋家大少爷蒋诏之唯一的儿子。蒋诏之死于北伐,他的夫人伤心不已,也一根白绫了断了去,只留下尚在襁褓的蒋琮桓。”
“蒋家老爷子已经战死,蒋老太太膝下唯有三儿一女,大儿子蒋诏之已去,二小姐蒋青鸾远嫁,三儿子夭折,只剩了排行第四的蒋怀南了。”
“若是蒋诏之是正儿八经战死的,也就罢了。偏偏他是被手底下的奸细给害了的。那个奸细后来倒向了阎易山那边,阎易山那会也没上任,只算是一方的军阀而已。蒋怀南年轻,一身的血性,竟是闷声不响的跑过去,把那人刺死在了阎易山府上。”
“整整活剐了九九八十一道,叫唤了两天两夜才断气儿。阎易山也不敢管,因为蒋怀南说,倘若谁敢帮着一分,让那人提前死了一刻钟,他都要叫人满门偿命。”
顾青山又吸了一口,吐出来白茫茫的烟圈。
“自那一出,原以为蒋家垮了的人也收敛了。蒋家是少了一个蒋诏之,但出了个更狠的蒋怀南。他那会子才十几岁吧?还真是果断,单枪匹马的杀过去,手刃仇人,又背上蒋家这个担子,亲手抚养自己的侄儿。”
“他把蒋琮桓认在了自己的名下,说白了,就是表态了一件事啊。”
顾绮罗听得怔怔的,她恍然间好似真的看见了数十年前的蒋怀南,年少意气,只身北上,一腔的血性和孤勇:“什么事?”
“蒋家只有一个家主,哪一任都是。所以啊,蒋怀南把自己大哥的儿子认到了名下,也就是说,他已经确定了,蒋家的下一任家主,就是蒋琮桓。哪怕他再有孩子,也不会是,更轮不上。”
“这份气魄,我自然比不上的。”顾青山道,“倘若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必定只想把最好的东西给她。而他,却只想着守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