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琚琛从BJ返回上海后就又成了骑马倚斜桥的风流公子,白莞知道上海是个染缸似的花花世界,有数不尽的美人与诱惑,她也欣赏杨盛廷真名士自风流的作派,可是当你真正爱上一个人,皆凡种种都成了夜半伤心处。
有一次他喝醉了回来,怀里还揉着一个电影明星,白莞认识她,杨盛廷电影公司的头牌,苏茜红。据说她出身贫寒人家,被抽大烟的舅舅拐卖到了梨园,后来经过了许多小老板的床榻才爬到杨盛廷电影公司里来,杨盛廷也十分喜欢她,却又觉得把她当外室养十分暴殄天物,常用她来应酬交往的客人。可就这样一只花蝴蝶,他也去玩她,竟然还把她带到家里来。
白莞转身就跑上楼去,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哭得很伤心,这就是她想嫁的人吗?她整日里烦恼着如何和他坦白身世,如何能和他在一起,都还有什么意义?
隔日起来的时候,费管家和她说:“先生昨晚就把苏小姐打发回去了。”
他也走了。他近来走得特别早,回家得特别晚。她到源远去见他,他不是低头忙公事,就是出去应酬了。他们都很难好好说上几句话。她做了很多事想来讨好他,也都不得要领。她攥了攥心口的羊脂玉佩,她想不明白。
他越来越多的时候邀请裴秀茵与他一同出席各种场合,她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她看见了他送给她大束的玫瑰花,他望向她的眼神是盈盈笑意,他邀请她去餐厅吃晚餐,他给她送各式各样的礼物,他邀请她到舞池里跳舞,他们公子美人裙舞翩翩。
白莞见之难受,但她不能当众给他难堪。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放下手中的酒杯,一个人偷偷躲到酒店花园的角落里伤心。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离她越来越远,他与裴秀茵越来越近,她知道裴秀茵的种种好,可是他答应过她要在一起,如果没有他那一声好,她早就放弃了,她没有信心能赢回他,可是她心存幻想。
花园的角落里不止她一人,篱笆墙后有一个女人嘤嘤在哭,一个男人说:“我从来没想娶你,你别缠着我了行吗。”女人哭得梨花带雨,从篱笆墙后掩面步履踉跄而去。男人慢慢踱步出来,一身华贵,笑容里透着邪气,他低头划燃火柴点起烟来,她认得他,上海电灯大王的儿子,刘炎,和杨盛廷一样都是沪上有名的花花公子。
他看见她,笑起来:“哟,敢问小姐芳名。”
适才白莞看见那掩面而去女人的心碎,十分的感同身受,若是这刘公子没有注意到她,她是恨不得在他背后踹上一脚,直把他踹进水池里去,可是他看见她了,还向她搭讪。
她冷冰冰地说:“我叫孙二娘。”
刘公子哈哈笑起来,他却说:“我记得你,在杨盛廷的家里我们见过面,你枪靶子打得准,我都输给你了。”他实在想不起来:“小姐是……?”
白莞不太想搭理她,转身就走。
“啊!你是白琚琛的宝贝妹妹。”他恍然记起白莞的身份,又追上她来:“白妹妹,你怎么不理我呢,我和你兄长可是好兄弟,他的婚柬我可都收到了。”
她停下脚步:“什么婚柬?”
“你哥哥的婚柬,白兄他不是下个月结婚吗?”
白莞惊呆了,白琚琛下个月结婚,为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他病愈归府不是退婚,而是提前了婚期?他的请帖什么时候发的?他在哪儿办婚宴?一场婚礼那么多事情,酒席、司仪、宾客名单……他怎么瞒着她一个滴水不漏?
她坐在客厅里等他,她让仆役们都去休息,自己也关了主灯,灯光下她觉得自己的狼狈无所遁形,黑暗里她仍感觉惴惴不安,他们婚柬都发了,她觉得绝望,可是她没法死心,赵敏可以拦住张无忌娶周芷若,他也给过她承诺,也许她也能,她要搏一把,她要一个结果,一个明明白白的结果,再不是暧昧朦胧,再不需要她反复猜测。
她一直等到凌晨2点,他才回来。她没有料到他是这么迟回家,他也没有料到她坐在那等他。他很是不悦地问她:“怎么还不去睡觉。”
她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今天很迟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之后发生的事情,是白莞这辈子最想遗忘的记忆,她生平多少悔恨,此事最甚,但凡想起,都是潸然泪下。
他一直催她去睡觉,其实命运给了她无数次机会及时刹车,可是她坚持要和他摊牌。她始终记得,他最后无可奈何地坐下,靠着沙发点了一根烟,他说:“你说吧。”
那是糟糕透顶一种气氛,她想和他坦白她的身世,她想和他说的话几乎是向他求婚,可是他一脸的疲惫与不耐烦。她也知道形势恶劣,可是莫干山的好时机都被她愚蠢地错过了,他们回到上海后,就再没有过那般融洽的时光,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已经定婚期了,她几近失去他了。她怎么再等?
她问他:“如果我不是你妹妹,你能不能喜欢我?”
他当下就觉得滑稽可笑,他忍着不耐烦哄她:“别闹了,赶紧去睡觉吧。”
她望着他就哭了。这一段时间她见他流连花丛的伤心,渐行渐远的无措,猜不透他心意的不安,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过得有多艰难,她哭说:“我没有胡闹,我不是你妹妹,白六小姐在西班牙流感的时候就死了,可是我想读大学,就冒名顶了她的身份。后来你来找我也没发现我是假的,我就将错就错一直到了今天。”
事情再无挽回了。他一脸的震惊,可她不管不顾地一股脑什么都说:“我没有想过自己会在爱情上得了报应,偏偏爱的人是你。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你,但是现在一切都可以挽回对不对?我不是你的妹妹,你考虑考虑我吧。我爱你,我不想看着你娶别人。”
他不在乎她的情意,他只问她:“你说什么?六妹妹死了?”
“死了。”
“那你是谁?”
“我是被白志衍收留的孤儿。”
“六妹妹死了,那她的遗体在哪?”
“我把她的骨灰和白志衍的放在一个盒子里。”
“荒唐!”
她大哭起来:“现在不说这些好吗?我再怎么荒唐也都荒唐了。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不要和别人结婚,其余的你要我怎么道歉赔偿都可以。”
“你不是我妹妹,也什么都不会改变。我们之间没有可能。”
她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不要!你答应过我不分开的,你答应过的!我不许你和裴秀茵结婚,你有本事试试看,你在哪家饭店结婚,我就砸哪家饭店。有本事你就把我杀了,我做鬼也要把你的婚礼闹成诈尸现场。”
她在白琚琛面前任性惯了,如同吃不到糖的孩子,又是哭又是叫地闹起来,仆役们纷纷被她吵醒,但是都躲在楼梯角后不敢过来。
白琚琛骂她:“别发神经了行不行。”他把她拽着往楼上的卧房里推,不想她在下人面前失了颜面。她嚎啕大哭,她连他都失去了,还要什么颜面。
她在自己房间里哭得快断气,白琚琛见之厌烦,把费太太叫来安抚她。她慢慢冷静后才觉得自己傻透了,旁人想嫁一个郎君都是花了水磨的功夫以温柔打动人心,她倒好,明火执仗地撒泼耍赖非硬逼着人家娶自己。
她怎么和裴秀茵比,她什么都比不过。
她终于绝望了。
白琚琛躲她同瘟疫一般,好几日都见不着一面,偶尔碰面她也不和他言语。BJ白府很快收到密信,白老太太获知消息后吓昏了过去,差点没回过气来。白志庸发了好几封电报来白公馆,要白莞回BJ给阖府一个交代。白琚琛没有转交,白莞现在不见他,她躲在自己房间里发呆。白志庸启程来上海出席儿子的婚礼,他到了白公馆后把儿子抓到房间来详谈,白琚琛走出房门后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见她,他说:“你回BJ吧。”
他有下半句没说,可是白莞听得到他心里的话,“正好不要参加我的婚礼。”
她点头同意。
白志庸与白琚琛一起送她去火车站。白志庸主动坐在了前排的副驾驶座上,白琚琛与她一同坐在后座。白琚琛同她说:“你闯了这样弥天大祸,老太太肯定是要责骂你的,她说什么你就听着,不要顶撞她。她若是罚你,你也先受着,我手头的事情处理好了,就赶回来,总会护你周全。”
他手头的事情就是他的婚礼。他都结婚了,他还管她那么多干嘛?如果他不能娶她,她根本不要他待她好,她宁愿他们两人是路人,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她再也不想因为他待她的好而怦然心动。
她问他:“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喜欢我吗?还是因为我是你妹妹?我现在不是你妹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没有回答她,他只是蹙眉看着她不说话,犹如她又在无理取闹一般。
她最后问他:“你会退婚吗?”
他终于给她一个明白的答案:“白家是不能毁婚的。”
她终于冷笑了一声,泪水成串而落。
她别过头去再不再看他,只是一个人在哭,他给她递来手帕她也不接。她自己的手帕哭得湿透了,她就用袖口擦。后来他们送她到火车包厢里,小容把几个仆役的手帕全都搜罗来了,一整叠放在她面前,她就专心致志擦眼泪揩鼻涕,他交代什么她都当没听见。白志庸很见不得她这幅任性的样子,叹了口气下了火车,眼不见为净。白琚琛一直到火车的催客铃响才下车,他在她的车窗下站着,很担忧她的状态。
她最后一次转头看他,然后微微笑了一下,她把胸口的羊脂玉佩扯了下来,她探出身来。他以为她有话和他说,还上前了两步。她还是忍不住落泪了,她把玉佩掷回他怀里,她决绝地对他说:“我不稀罕!”
她狠狠地压下了车窗,火车开动了。他面色苍白,茫然地揣着玉佩,望着火车渐行渐远。白志庸认出了这枚羊脂玉双鱼对佩,那是尹氏和另一个人的定情物,他重重一声叹息,心口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