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阿泽利亚
阿泽利亚城堡的大厅中,本地贵族们聚集到了一起。他们的脸色大都很难看,因为今天的议题不止关乎到他们的利益、名声,甚至牵扯到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异教徒大军压境,谁也不想成为他们的刀下亡魂。
“你们听说了吗?异教徒已经跨过康尼河了。”
“什么,你现在才知道吗?”
“我就是从北境过来的,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溃退下来的军队。看看他们的状态就知道了,别说康尼河,整个北方都要守不住,甚至连纳西索斯也……”
“反正,我是早就做好转移的准备了。”
“明明我们有那么强大的军队,可为什么还是会打成这样啊?”
“哼,我们纳西索斯之前又不是没有和北国交手过。那些邪恶的异教徒完全就是魔鬼,上次帝国战争的时候,我们几倍的兵力优势都照样被杀得惨败。”
“我可不认为原因完全在对手身上,或许我们的新女皇,该负上一点责任。”
“怎么?”
“我们的女皇根本就不信任她的下属,她的敌人或许根本不是什么异教徒,而是我们。”
“没错,我听说她出征的时候,甚至还住在异教徒的修道院里。”
“什……什么?你们说的是真的么?”
“她可是一心想要剥夺我们的势力。她表面上信任重用木犀公爵,实际上却在孤立、削弱他。决战的时候,木犀先生孤军奋战得不到增援,所以才战死沙场的。这也是整场战争失败的关键所在……”
正当贵族们你一言我一语时,城堡的主人、也是这次会议的主人出现了。
那是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女孩。
丁香,纳西索斯的北方女公爵,阿泽利亚女伯爵。
她穿着一身庄重的黑衣,拄着代替一条腿的拐杖,从外面一步一停地走进来。她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是身形壮硕的护卫,和一个缠着绷带,显然是受了伤的东方少年。
看到主人出现,贵族们纷纷行礼问好。
“丁香女士,我们马上开始吧。”
“是的,现在时间很宝贵,我们必须赶快着手准备撤离的事。”
“我的领地可是离异教徒最近了,一分一秒都不敢多等喽!”
“那么这样好了,就按照我们来的路上讨论的那样……”
“不行,那样的话我有一半人员无法保证粮食!”
“不如来听听我的意见吧,我认为大家要平安地往南撤退,首先就是要……”
人们说着说着,便不再把丁香放在眼里,毕竟对她的恭敬只是身份形式,没有哪个贵族会把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放在眼中。
然而这个时候,几下巨大的响声打断了人们的讨论。人们把视线转移过来,才发现是丁香在用她的拐杖敲打大厅旁边的桌子。
“女……女士,请问您有什么高见吗?”
于是,一个贵族故作客气地问道。
“安静,”丁香用冷冰冰的语气说,“现在是你们的领主——我,说话的时候。”
“是的,女士。”贵族们只好暂时放下自己的讨论,都转过身来面对丁香。
“好,现在开始作战会议。”然后丁香说道。
“什么?作战会议?”
“作战?和谁作战?和异教徒作战吗?”
丁香没有理会贵族们的疑问,她看了看身边的东方少年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他是芦苇,纳西索斯常备军的军士,此次帝国北方远征军的参谋。因为前段时间负伤了,所以被安置到我这里来休养。在这次战役中,他一直跟在元帅先生,也就是我的父亲身边。”
“噢……”
“您好,芦苇先生。”
贵族们敷衍着打招呼道。
“现在,由他来给你们讲解一下情况,以及对接下来的作战进行部署。”
丁香说完这句,所有人都开始面面相觑。
接着,芦苇——这个和丁香年龄差不了多少的少年,拿着地图走到人群中央,在桌面上把它打开。
“大家都知道了,康尼河北岸的战斗,我们失败了。现在我方损失惨重,残余部队全部都在向纳西索斯方向撤退……不,也许‘逃窜’这个词比撤退更为恰当。他们现在毫无战斗力,别说康尼河一线,让他们在任何一个地方停下阻击敌人,都只会遭到屠杀。”芦苇说,“现在,敌人只要最快速度南下,收割残兵的同时直插纳西索斯城,这场战争就结束了。”
“那……那我们还开什么作战会议?这种形势下,我们怎么作战呢?”一个贵族问。
“现在我们是纳西索斯北方唯一可以抵抗异教徒的力量了,”芦苇说,“如果我们可以依托阿泽利亚城堡,坚守一周左右,就能为帝国赢得时间。前线的溃兵中相当一部分可以重组成具有战斗力的部队,纳西索斯城也有充足的时间做好防御准备。这是我们帝国现在唯一可以反败为胜的方法。”
“什么?你是说让我们替纳西索斯人死在这里吗?”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不行,这个方案我们是不会同意的。”
“没错,这个太荒唐了,竟然要牺牲我们,来给那些该负责人的罪人们争取时间?而且,从现在形势来看,纳西索斯还有第一近卫军,绝对不会那么容易失守!”
“对,这位先生说得没错!”
“再说了,我们凭什么听你区区一个参谋的命令,你又不是我们的领主!”
众人根本不理会芦苇的解释,吵闹了起来。
“那如果是我的命令呢!”这时,丁香高声打断了他们,“我的命令也一样荒唐,我也不是你们的领主吗?!”
这一下,所有人都沉默了。
丁香昂着头,看着面前这些贵族们。他们中每一个人都比丁香高出了一个头以上,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敢给她一个正眼。
正当丁香准备开口再说什么时,一个城堡卫兵突然走了进来。
“女士,有客人来了。”卫兵走到丁香身边说。
“我正在进行重要的会议,不见客人。”丁香回答。
“可是……”卫兵低下头说,“那人自称是女皇陛下……”
丁香怔了一下。
不止是丁香,还有芦苇,还有在场所有贵族,都怔了一下。
阿泽利亚城堡前,一个高个子的东方少年跪在地上。他怀抱着半躺的重伤少女,焦急地抬头盯着城堡大门。
没有多少人能够认出,这两个面容憔悴、衣衫褴褛、遍体血污的人,竟然是帝国的女皇铃兰以及她的卫队队长山茶。
在等待了一刻又一刻之后,阿泽利亚城堡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在护卫的陪同下,城堡的主人撑着拐杖慢慢走了出来。
“丁香大小姐!请救一救陛下吧,她……”
“请称呼女士。”旁边的护卫严词纠正道,“您面前的是新任的北方女公爵,阿泽利亚女伯爵。”
这个护卫身材壮硕,他是当年在罗萨雷斯岛陪同丁香的流苏,山茶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是……是的,女士,请救一救陛下,她受伤了。”山茶改口说道。
不过丁香的脸上,此刻却冷冰冰地,一点表情也没有。她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来到铃兰的身边,然后低下头来静静地看着她。
“铃兰,我不能收留你。”然后她冷冷地说道。
或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或许是听到有人在说自己的名字,一直神志不清的铃兰缓缓地动了动苍白的嘴唇,然后用力撑开了自己的眼睛。
她似乎在说什么,但是声音太小,根本听不见。
“走吧,流苏。”丁香转身,对护卫流苏说,“我们回去继续会议。”
“怎么能这样,女士!”山茶抬起头来,愤怒地质问道,“您是帝国的封臣,现在陛下生命垂危,您竟然连这点帮助都做不到吗?您这样做,难道算尽了封臣的义务吗?!”
“那么她就尽到了君主的义务吗?!”面对质问,丁香强硬地,用比山茶还要大上几倍的声音反驳了回来,“如果不是她,这场战争就不会输!我的父亲不会死!阿泽利亚的所有人,纳西索斯的所有人都不会死!她根本不配当什么君主,什么女皇!她就只是个和异教徒一样的杀人凶手而已!!杀人凶手而已!!”
说完的时候,丁香才发现自己已经激动得嗓子都哑了。
“您什么都不知道!”山茶也激动地解释道。
“你才什么都不知道!!”但丁香不顾自己疼痛的嗓子,再度吼了回来。
或许是这一吼太过激烈,打开了她心中紧闭的情感。
一心在女皇陛下身上的卫队队长,无法体会到一个刚刚失去唯一至亲的女孩的心情,无法想到孤单一人的丁香,要多么地坚强才能站在贵族们面前,把这些的痛苦都隐藏在自己冷静的外表之下。
眼泪瞬间就涌入了少女的眼眶。
“丁香女士,请您注意——”山茶仍然抬头怒视着丁香,可话正说到一半,突然间有人拉了一下他的手臂,打断了下面的话语。
拉他的,正是靠在他身上的铃兰。
这个动作,不仅让山茶把注意力从丁香身上转移到铃兰身上,也让丁香的视线,从山茶身上转移到铃兰身上。
于是下一刻,铃兰与丁香相视了。
当初那个高贵漂亮的阿泽利亚大小姐,现在只剩下满脸被扭曲的悲怆与愤怒,只剩下无法向人诉说的痛苦与哀伤。
然而,看着泪眼朦胧的丁香,铃兰自己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先落下来。
接着,仿佛约好了一般,在铃兰的眼泪掉下之后,丁香那一直在强忍的泪水也终于夺眶而出。
两个人就这样相视流泪,再也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许久,丁香默然转身,带着她的护卫流苏,向城堡里走去。
城堡大门关上了,将铃兰和山茶挡在外面。
“陛下,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去镇上找个医生?或者先想办法找到我们的队伍……”山茶低头问铃兰。
可铃兰好像根本没听见山茶的话,仍然呆呆地看着已经关上的阿泽利亚城堡大门。
“陛下?”
山茶又喊了几次,但依旧没有回应。
最后山茶只能起身,然后小心的把铃兰背起来。接下来要去哪里,人生地不熟的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打算。
就在这个时候,城堡大门却又一次打开了。
出来的是一辆大马车,大马车走到铃兰和山茶身边停下,然后一个男人从车上走下来。
“陛下、卫队长先生,请上车吧。”男人说道。
“你是?”山茶问。
“我家主人说,北国大军将至,这里很危险,你们不能留下。”这个男人说,“我是阿泽利亚的医生,主人派我照顾陛下,并护送你们到纳西索斯。”
丁香回到了城堡大厅。
当她踏进门口的时候,发现这里早已乱成一团,贵族们似乎都在嚷嚷着什么。而孤单一人的芦苇,根本没有任何人理会。
“肃静,先生们,我们的会议继续。”面对这一幕,丁香赶紧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换回镇定的面容说道。
可这一次,贵族们连她的话也不听了。
“对不起,丁香女士,我们已经商量过了。”一位年长的子爵说道,“以我们手上现有的征召军队,根本无法和北国的正规军较量。所以,先向南撤退保存实力,等风头过去再回来也不迟。”
“没错,我们没必要在这里和异教徒拼命。”又一位贵族说,“而且我觉得女士您也应该跟我们一起离开,一路上我们一定会给予您最好的保护。”
“对,您也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可不能为了那个一直把我们当做敌人的女皇,牺牲自己的性命。”
“走吧,女士,我们依然会向您效忠。”
贵族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而丁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么,如果我不走呢?”
丁香说。
一下子,大厅又陷入了沉默,贵族们鸦雀无声。
“如果我不走,你们就不再向我效忠了,是吗?”丁香低声地问。
“请原谅,我的女士。”年长的子爵说,“如果您执意如此,那么我们也只能忍痛舍弃您了。”
语气很恭敬,但表达的意思却和丁香一样强硬,一样斩钉截铁。
“好吧,如果在场的各位中,真有这样的懦夫的话,我也不勉强,请自行离开吧。”
这是丁香的回答。
这句话,在丁香的嘴里说出,带着深深的嘲讽,而在贵族们的耳中听来,却是最好的解脱。
贵族们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在年长子爵的带头下,一个接一个地转身,走向门口。
没有一个人不转身,没有一个人想留在这个大厅里。
“等,等等,”这时芦苇走上前去喊道,“刚才只是丁香女士的一时气话,诸位先生请留步!”
然而,芦苇的话语是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没有一个贵族愿意转头看他一眼,更不要说停下脚步了。
人们很快就走出了大厅,接着又沿着长廊,走出到城堡院子。
就在他们距离城堡大门只有几步之遥时,身后又响起了丁香的声音。
“诸位先生!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承诺!”
听到丁香这么说,一部分贵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她。
丁香拄着拐杖,有些艰难地走出门口,站在石阶上。
如果现在没有发生战争,她一定是个非常受人尊重,讨人喜欢的千金大小姐。尽管瘸了一条腿,面容姣好、气质高贵的她,必然是其他异性贵族们为之着迷的对象。然而现在,她空有公爵的头衔,却无法留住一个封臣,无法让他们听她说上几句话。
这或许是她最后的办法了。
“我承诺,如果有哪位先生,愿意留下来和我并肩作战到最后一刻——我将以此身嫁给他!我的人、我的财富、还有我北方公爵、阿泽利亚伯爵的头衔身份,全部都给他!”
这一幕,似乎有点当初她的母亲与父亲相爱的那段童话般的故事,有几分相像。
只是结局完全不同。
承诺奉献一切的阿泽利亚女孩,得到的只有众人的声声嘲笑,声声叹息。
他们抛下女孩一个人在初春的寒风中,各自离去。
黄昏的时候,护卫流苏来到丁香面前和她道别。在这个男人的身后,他的妻子带着大大小小五个孩子,还有好几袋沉重的行礼,静静地等待着。
“对不起,女士。”流苏对丁香说。
“连你也要走吗?”丁香问。
“木犀先生去世后,我和阿泽利亚家的契约也就终止了。我明白我很自私,也不会奢求您的原谅,只是希望在离别之前,能与您道别。”
流苏对丁香说。
丁香没有像之前对贵族们那样,用强硬的态度去命令或者责骂这个男人,如他所说,他现在已经不再是她仆人了。但是这并不是因为丁香认同他的举动,只是因为看到了远处孩子们期盼父亲的眼神。
丁香选择了沉默。
流苏恭敬地向丁香行礼,然后转身抱起年龄最小的孩子,再接过妻子身上最重的行礼,向城堡门外走去。
当他走到门口时,放慢了脚步,回过头来。
“女士,您跟我们一起走吧。”流苏说。
丁香摇了摇头。
流苏低下头沉默了几秒,然后继续迈步,走出了城堡。
“芦苇……”
“怎么了,大小姐……女士?”
“你说,身为封臣或者仆从,难道不应该为自己的领主奉献一切吗?忠诚、荣誉,这是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吗?”
灯火微微摇曳,映亮了丁香的脸。本该是充满青春活力的十五六岁少女,脸色却那样憔悴,声音也那样低沉。
芦苇正趴在桌子上绘制地图,他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相比略显消极的少女,他的神情更积极、更专注得多。
丁香似乎也不急着等他回答。
过了一会儿,芦苇才开口说:“我想不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比忠诚和荣誉更重要的东西……也许贵族我不清楚,但对于平民来说就是这样。”
“比忠诚和荣誉更重要的东西?比如说肮脏的利益,和苟且偷生换来的性命吗?”
“对,但是不止有这些。”芦苇停了停,“其实……其实女士您心里不也是清楚得很吗?今天流苏道别的时候,您看着他的孩子们时,这个问题不就有答案了吗?”
这一次,丁香没有马上回答。
芦苇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似乎也同样不急着等她回答。
许久之后,丁香才再次开口。
“芦苇,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因为我是您的仆人,女士。”芦苇回答说。
“难道你就没有比忠诚和荣誉更重要的东西了吗?”丁香问。
“当然有,女士。”芦苇回答,“可是……它也在这里。”
丁香愣了愣,然后低下头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又重新轮到芦苇开口了。
“大小……女士,您看我有办法了!”他面带兴奋地从桌面的地图上直起身来,“您看,我们不是还有七百多人的军队嘛,我觉得按照这个部署的话,一定可以守住阿泽利亚城堡的!”
“真……真的吗?”丁香听到这句话,脸上恢复了一点点神色。她连忙走到芦苇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地图。
“虽然这七百多人都是康尼河溃退下来的零散士兵,但他们都是阿泽利亚人,都是在北境和敌人交过手的有经验的老兵。守着城堡中这几个关键的地方肯定没有问题!”芦苇一边说,一边在地图上比划着。
“那这些地方呢……”
“这些地方并不是特别要害,而且我们可以用伪装、疑兵之类的方法解决。”芦苇说,“这里也是,这里也是,我想只要前面几个关键位置不失守,这里总有方法可以守住的……对了!我们还有油料的储备,这个内城门和这段楼梯完全可以用火油来防守!”
丁香看了看地图,然后又看了看芦苇。
看了看这个从遥远东方来到自己身边的少年。
“大小姐……不,女士,你看城堡东边的这片麦……”
“芦苇。”丁香打断了他的话。
“怎……怎么?”
“你还是叫我大小姐算了吧,等战争结束,我举办完继承仪式之后,再慢慢习惯新的称呼也不迟。”
“是的,大小姐!”
芦苇马上答应道。
丁香决定防守阿泽利亚城堡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纳西索斯。
“开什么玩笑,阿泽利亚家的大小姐要坚守城堡?”
“是的,将军……还有,她不再是大小姐,已经是阿泽利亚家的主人了。”
曼珠沙华听到副官的报告后,露出了惊诧无比的表情。他甚至还本能地拉住缰绳,停下了坐骑正在前进的脚步。
不过旁边排成数列纵队,正在前进的红衣士兵们,则一点也不敢放慢速度。
“不行,我一定要想办法支援她才行!”
“那么,我们是……不管敌人登陆的部队了吗?”
“不可能,这支登陆的北国军队数量可不少,如果我们不想办法挡住它的话,两天之内他们就能攻下纳西索斯。”曼珠沙华说,“现在陛下还没平安回来,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那么阿泽利亚那边的事情……”
“只能祈求神明保佑,让他们多坚持几天了!”曼珠沙华说,“我们想办法速战速决,一旦战斗结束就立刻北上,增援阿泽利亚!”
曼珠沙华的脸色并不好看。
因为他知道,即便是眼前即将到来的这场考验,都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跨过。
北国的大军来到了阿泽利亚城下。
“他……他们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到处都是他们的旗帜,我根本数不清楚……”
在高高的塔楼上,芦苇仔细观察着城堡周围的情况。
“十一、十二、十三……十六、十七……光是一线部队,至少就有五六万人!而且他们的国王、还有诺尔骑兵团都来了!”
“芦……芦苇,你看我,脸色是不是很糟糕?这样出去会不会……被士兵们笑话?”
站在一旁的丁香神色僵硬,连说话都变得不太自然。她两只手都紧握住拐杖,从手指到手腕都在不停地颤抖。
“好奇怪……我以前,就算遇到再大的……危险时,也没有这么紧张过。我以为,我以为我什么都不害怕的……”
“这不是害怕,大小姐。”芦苇虽然在回答丁香的话,但是并没有把注意力移到她身上,“这是战斗在即,因为兴奋而感到的紧张。我记得在大草原上,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脸色比您现在难看多了,长官问我话,连一句都说不出来。”
“是这样吗……我”
芦苇的心思不在丁香上,丁香不但没有为此感到生气,相反正是因为芦苇一眼都不看她,她心里反而安稳一些。
“他们的进攻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到城墙上去吧,大小姐。”这时候,芦苇终于回过身,对丁香说道。
纳西索斯城南方,拉凡杜拉城海岸。
“这下可救援不了阿泽利亚了……”
曼珠沙华低声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当北境的战事大获全胜之时,北国一分一秒也没有耽误,凭借着强大的近海舰队,直接将一支部队投放到纳西索斯城南边。他们企图在帝国军退回纳西索斯重整旗鼓之前,抢先进攻纳西索斯城,打乱守军的部署。如果能在帝国溃军重整旗鼓之前占领纳西索斯,那将直接结束这场战争。
虽然曼珠沙华已经侦察到了北国军的意图,但是纳西索斯现在没有舰队,根本无力阻止对方来去自如的海军。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敌方登陆以后,再在地面将其击败。
曼珠沙华起初以为,对方千里奔袭,登陆的只会是一支小股部队,但现在看来他小看了北国海军的投送能力。
这将会是一场恶战。
橙色军装的北国常备军,与红色军装的纳西索斯第一近卫军,在一个距离海岸不远处的宽阔河谷中对峙。
战斗一触即发。
阿泽利亚城堡。
炮弹撞在城墙上,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丁香背靠着城墙城垛,在士兵们的指导下与他们一同双手一起抱住头部,尽可能地保护住自己的要害。虽然她是坐在地上,但城墙下方传来的震动还是让重心不稳,几次往旁边摔倒。
倘若是普通的城墙,恐怕早已倒塌了。
所幸这里是阿泽利亚城堡,是纳西索斯北方最坚固的要塞。北国军队中轻型的快速火炮多,的大口径攻城火炮却少,对坚固的要塞工事杀伤力有限。
过了很久,炮声终于停止,看来阿泽利亚是挡住了第一轮的攻击。
但取而代之的是异教徒冲锋时的喊杀声。
“他们来了!开火反击!”
听到军官的命令,丁香像其他士兵那样拿起放在身边装填好的火绳枪,然后把上半身探出城垛,对正在靠近的敌人进行射击。
这一探头,外面的情景映入她的眼帘。虽然正面参与攻城的敌兵不多,但是远处却能看到北国军绵延的旗帜和军营。倘若他们没有要塞的保护,敌人只要全军出动,一次冲锋就能把阿泽利亚这点人全部淹没。
但是丁香没有害怕和退缩,她开完枪后回到墙后面,然后开始给长度几乎赶上自己身高的火绳枪进行装填,开枪时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她肩膀隐隐作痛。
等差不多一分钟过去,她再探出头去,进行第二次射击。
几轮射击之后,敌人就退了回去。
“太好了,他们撤退了!”
“看来我们的‘战术’起到了效果。”
“大家不要掉以轻心,敌人刚才也只是在试探虚实,真正的战斗还在后面!”
士兵们讨论道。
他们口中所谓的“战术”,其实就是芦苇想出来的伪装术。他们在城墙、塔楼等许多地方都安放了稻草和废布做的假人,以冒充士兵来虚张声势。为了增加逼真度,丁香甚至打开阿泽利亚的武器库,把新旧所有武器都拿了出来,装备在假人的身上。
正因为此,北国军才久久不敢投入部队正面攻击。
但这不意味着,世界一流的军队,拿区区只有几百人防守的要塞没办法。
入夜之后,北国军用刚刚建造完成的几台投石机,开始向阿泽利亚城堡攻击。由于投石机的攻击轨迹是抛物线,它可以越过外围坚固的城墙,直接攻击城堡内的人员和设施。这在任何攻坚战中都是极具杀伤力的武器。
开始的时候,投石机还只是用石头进行攻击,几轮之后,就换上了火油。燃烧的火球划过夜空,落在阿泽利亚城堡上,瞬间将一切都化为烈焰。熊熊的火光,将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一样。
丁香只能躲在城墙下方的工事里,看着火焰在自己一直居住的家中蔓延,一点点地将父亲母亲留给她的东西都化为灰烬。更现实的麻烦是,一部分没有隐藏在坚固工事里的仓库和营地被烧毁,对接下来的战斗将产生极大影响。
士兵们大多参与到了救火行动中,不过面对一次接一次仿佛不会停息的攻击,他们行动的效果微乎其微。
第二天天亮,北国军依旧没有发动大规模的攻击,只是继续用小部队试探的同时,以投石机为主力继续破坏城堡设施。
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北国军都是如此。
北国军一直忌惮于“人数众多”的守军,不敢正面强攻,又不敢置之不理绕道过去进攻纳西索斯。于是在这四天里,北国军主力被这区区七百人的部队牵制得动弹不得。
不过,最初留在城堡里的七百名阿泽利亚士兵,已有一百余人阵亡,剩下大多也有伤在身,可以作战的已经只有两百余人。城墙上的稻草人、插满各处的旗帜、徒有其表的虚假工事,这些伎俩早晚也会被敌人识破。
即便是不懂军事的丁香也明白,阿泽利亚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这晚,丁香一如既往地在要塞的工事里,跟着军医一起照顾伤员。
“女士,您已经好几天没有休息了。”
“白天作战,晚上又来照顾大家,连续几天都没有休息。即便是我们男人也很难做到。您还是应该考虑自己的身体,好好照顾自己才是。”
军医和伤员,都这样对丁香说。
但是丁香没有回应他们,她自顾自地拄着拐杖从一个伤员身边到另一个伤员身边,为他们喂食和换药。
可能是还不太熟练的缘故,她扶一个眼睛受伤的伤员起来时,碰到了他背上的伤口。
“嗷!小心点,城里人,你弄疼我了!”
伤员抱怨道,他口中的“城里人”,是这里许多士兵对某位军医的称呼。
“对不起。”当然,开口道歉的是丁香。
听到丁香的声音,这个士兵先是一愣,然后马上就改变了态度。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您,女士。”
这一次,丁香小心地将他扶起身来。
“女士,城里……医生说,我的眼睛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是吗?”
丁香看了看他的眼睛,那里严重的伤口告诉她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嗯……嗯,是的,很快就会好起来。”但她还是这样说道。
这个士兵马上就开心地笑了。
“女士,您听我说,当时有三个敌人已经爬上了城墙!我本来还在给火枪装填弹药,但是一看这情况,马上就把火枪往他们身上使劲一扔。接着我趁乱上去,一下子把他们三个都砍倒了!只不过他们也砍了我,一个伤到了我的脸和眼睛,一个伤到了我的后背。但是不要紧,等我伤好了,还能再去杀几个异教徒呢!”
“那太好了……”丁香看着他,沉默了一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来自哪里?”
“我叫铁块,家里就在城堡西边的文德村庄……女士,您可能不知道文德村庄,那里离城堡有些远……”
铁块,一个在贵族们听来很可笑的名字,可此刻丁香却笑不出来。
“不,我知道,”丁香说,“几年前,我父亲待我去那里玩过。那里有一片山坡,上面有好几座风车,其中一座风车是我们整个阿泽利亚最大、最漂亮的。”
“真的吗?女士您去过我们村庄吗?”这个伤员兴奋地说道。
“嗯。”丁香点点头,不过点完头之后她才意识到,他并不能看到她的动作。
这时,一个士兵走进了伤兵营,在他的目光找到丁香之后,便径直走了过来。
“女士,我们南边仓库里的一些东西都抢救出来了,请您过来清点核对一下。”
“好,我知道了。”
于是丁香起身,将这名伤员交给过来的军医之后,就跟着士兵往外走。
“女士,等战争结束之后,请一定要来做客,我和我的妻子、还有我们村庄的所有人一定会给您准备最好的欢迎会的!”
“好了,别乱动,不然伤口又要裂了。”军医在一旁说,“我们丁香女士可是堂堂北方女公爵,怎么可能去你这个蠢货平民的家里。”
不过,丁香却开口回答:“好,我一定去。”
天快亮的时候,丁香和芦苇两个人一起走在的城堡走廊里。
“芦苇,我有一个打算。”丁香对芦苇说,“守过了今天,我们就去和异教徒谈判。”
“什么?”芦苇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我们要和他们谈判什么?”
“向他们投降。”丁香说。
这句话从一个被上百倍兵力包围了数日的军队长官口里说出非常正常,但是从丁香口里说出,却让人觉得出乎意料。这个即便面对自己女皇也从来不肯认输的女孩,怎么会向她的敌人低头?
“我要的条件,就是他们放过我们城堡里剩下的其他人。”丁香接着给出了解释,“芦苇,你在东方和异教徒打过交道。我想知道,异教徒会不会都是些不守信用的杀戮之徒?”
芦苇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说:“不是,在我的见闻里,他们和我们一样,就像克洛瓦人和纳西索斯人一样,当中有善良也有邪恶,有狡诈也有诚实。我们不能只用‘异教徒’的身份就给予他们人格笼统的判断。”
“嗯……那么,这位北国的国王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猜……他应该是一位富有诚信的王。”
“好,我相信你。”丁香说,“等今天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就去找他谈判……我们已经守了五天了,也不再亏欠铃兰什么了……”
“大小姐……”芦苇带着点犹豫问,“为什么……您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您不是总说,向异教徒投降,是最可耻的事情吗?”
“是的,我到现在依然这么认为。”丁香回答,“但是我想……我的士兵们,他们不应该和我一样,死在这里、或是落入异教徒的手中。这几天,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或许你说得没错,真的有比忠诚和荣誉更重要的东西。”
芦苇静静地看着丁香,却不知道该以的表情回应。
反而丁香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向芦苇露出了泰然自若的表情。芦苇无意中发现,才经过了短短几天,大小姐的这张脸就比之前更加成熟、美丽了几分。
拉凡杜拉海岸。
“第一方阵!保持前进!保持前进!”
当近卫军第一方阵的军官倒在血泊中时,曼珠沙华毫不犹豫地接过这位下属的位置,向着脚步犹豫的士兵们大喊。他满身鲜红,不知道是染满了敌人的鲜血,还是他的红色战袍原本就是如此。
一阵雷霆般的巨响,无数子弹从北国军那边飞来,近卫军好多士兵都倒了下去。
对于新兵们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一幕,但对于身经百战的军官和老兵们来说,现在是进攻的最佳时期。
“冲锋!”曼珠沙华大喊道。
事实上,在刚才敌人的射击中,曼珠沙华的左腿中弹了。幸运的是弹丸从腿上穿过,并没有伤到骨头和动脉,只留下不大的伤口。于是下一秒,他就和周围的士兵们一起投入了战斗。
手里的死神双刀,就像传说里的那样让人恐惧。
曼珠沙华一旦踏入战场,便不仅仅只是沉着冷静的指挥官,他本身更是一个冷酷的杀戮机器。他走过的地方,一个又一个敌人在弯刀划出的弧线中倒下。
不过,他绝非是无敌的。
河谷中泥泞的地面拖住了他的双腿,减慢了他的速度,更扩大了他伤口的疼痛。面对越来越多的敌人,他的处境也越来越危险。
一个枪口对准了他。
喇叭枪。
这种海盗们常用的近战武器,曼珠沙华早有耳闻。虽然射程远不如长管火枪甚至不如普通手枪,但是它的杀伤面广,近距离杀伤效果非常惊人。在发现自己被瞄准的一瞬间,曼珠沙华就全力往侧面扑倒,试图闪开这个攻击。
但是依然中弹了。
虽然身体要害避开了攻击,但从左臂到左手手腕,数颗细小的弹丸打了进去。整只手臂连骨带肉被打了出来。
死神双刀的其中一把也掉落在泥泞的地上。
“呃——啊啊!”曼珠沙华大叫一声,在泥泞中往前一个大跨步,然后一刀刺入这名敌人的腹部,敌人当场就倒了下去。
“将军!将军!”
“保持进攻,保持进攻!”曼珠沙华一把推开了过来搀扶他的士兵,提着弯刀继续往前走。
直到再砍倒两个敌人之后,他才因为疼痛过度、体力不支,跪倒在了地上。
“不能停下!继续……前进!我们快胜利了!”他咬着牙,仍然这样喊道。
可随着他这一跪下,身体上的伤痛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连锁反应起来。由于失血太多,他还没来得及重新站起来,就因为一阵晕眩,整个人向前扑倒在泥泞的地面上。
“将军!医疗兵!医疗兵——”
“不能停下……马上就胜利了……”而他的嘴里,还在这样说着。
阿泽利亚城堡。
士兵们趴在城墙的垛口上,他们当中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走动,全都在关注着城外所发生的事情。光是从他们僵硬的脸上,就能感觉到氛围的紧张。
城堡外面,一个拄着拐杖的少女艰难地往前走。她的仆从少年一手握着转轮打火枪,一手举起白旗,跟随在少女几步之遥的身后。
灰尘与污渍沾满了她原本体面的衣装,甚至还弄脏了她原本漂亮的脸上。但是这些丝毫没有影响到她骄傲的、与众不同的气质。
“我是纳西索斯北方女公爵,阿泽利亚的丁香,想和你们的最高长官谈话。”
丁香说话的时候非常镇静,这点连她自己都感到有一点点意外。放眼望去,她的周围全部都是异教徒的士兵,有无数个枪口重叠着无数双视线,指向她一个人身上。她能感觉到来自不同语言、不同信仰的世界里对她的好奇,以及对她的杀意。
“我是纳西索斯北方女公爵,阿泽利亚的丁香,想和你们的最高长官谈话。”
她又说了一遍。
由于不懂得北国的语言,她只能将自己的纳西索斯语提高了音调。
接着,几个敌兵似乎在传递信息,一个接一个喊着她听不懂的话语。过了一下,一个军官打扮的人走了上来。
“您好,阿泽利亚的女士,”他开口说,纳西索斯话比芦苇刚认识丁香时说的还要生硬。“我是北国常备军第二军的军长,您有什么话想跟我们说?”
在这个军官的身边,几个士兵拔出了佩剑。
这个氛围让人紧张。
“这并不是待客之道,军长先生。”
一个老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让丁香诧异的是,这个老人说的不是北国的异教语言,而是字字准确的纳西索斯语。
丁香顺着声音看去,那是一个身穿精致盔甲的白发白胡子老人,身上披着漂亮的蓝橙相间的战袍,手里拿着一柄刻着上古文字的大剑。
丁香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她父亲生前的所有物,跟随阿泽利亚伯爵征战四方的,名为“力量”的大剑。
随着这位老人的出现,周围的士兵们纷纷让开,并向着他敬礼。
丁香也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您就是诺尔林纳耶国王白蜡吗?”
“正是。”老人点点头,然后向着丁香走上前来。几个北国士兵似乎是想过来保护他,但是都被老国王挥挥手赶开了。
“我希望您能让部队打开一个口子,然后放我的部下离开。”
“为什么?”
“因为您这样做的话,我愿意向您投降。”
“那如果我不愿意呢?”
“那我身后的仆人就会开枪杀死我,然后我的部下会在城堡里和您战斗到最后一刻。”
老国王打量了一下丁香。
“好,我答应你。”老国王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然后没有任何拖沓,他马上转身对后面的几个军官说:“南面的两个军向东、西方向移动,让开通往纳西索斯的道路。”
“是的,陛下。”面对老国王的果断,军官们也没有任何的质疑。
“好了,我已经完成你的条件,现在你们是我的人了,请跟我走吧。”
“等等,”丁香警惕地说,“我凭什么相信您的指示能够得到执行,凭什么相信您不会中途后悔?”
老国王轻声笑了笑,骄傲地转过身去。
“我可是诺尔林纳耶的国王,诺尔人从不食言。”